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脸庞,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闷头闷脑地蹲在神君旁边,神君更替竹骨时,一节竹篾从他指间滑落。石夷伸手去捡,粗大的,沾满血污的手碰到神君洁白的衣袖,顿时在上面留下一大块脏兮兮的痕迹。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妖族从出生以来,就在泥泞里挣扎厮杀。
它们很少意识到自己是脏的。
白衣如雪,污迹分外鲜明。
石夷握着竹篾的手,张开又收起,停在半空,不知道该递出去,还是该收回。
神君自然地接过竹篾,笑着道谢。
石夷瓮声瓮气,不知道应了什么。但周围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海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安静,你挤我,我挤你,时不时呜呜咽咽两声,占不到位置的妖大着胆子,爬上了像石夷这样的大妖肩头。
一头抢不到位置的夔龙,把自己狰狞巨大的脑袋探过妖群,偷偷摸摸地把神君洁白的袍袖压住一角。
喜欢。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
神君,灯笼,漂亮。
喜欢。
白衣,篝火,拨动琴弦的手指,侧首时的微笑是从这一盏灯火照亮晦暗起,西海海妖才开始拥有自我,开始学会什么是同族之爱,开始懂得在黑暗的寂寞中拥抱与厮杀更暖和。这西海海妖见过的最漂亮也最美好的东西。
它们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这些记忆全收藏了起来,刻进血脉。
它们想得很简单
那束光真漂亮啊。
它们也想让自己的孩子看一看。
穿山越岭,屠戮三十六城的某些时候,西海海妖忍不住会想要是当初的大妖没有将那些记忆传承下来就好了。
要是妖也能像人一样善忘就好了。
可是,那是昏暗的西北角,冰冷的深海底,你所曾见过的第一缕落下的阳光,你又怎么舍得将它忘记?那些画面太过美好,太过清晰,以至于哪怕已经站到与神君对立的战场,已经背叛了与神君的约定,西海海妖们也始终下意识地觉得、觉得神君始终该是那个样子。
该明媚如光,皎洁如雪。
嘀嗒。
太一低垂,剑尖滴血。
神君立于银龙龙首上,闪电照亮了他。
他已经和明媚,和皎洁,没有一丝关系了。
深红的衣袖垂落,衣摆浸没在污水里。雪白的长发被冷雨打湿,贴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这、这是神君?
残存的御兽宗长老驭兽悬浮半空,看清了站在龙首上的身影,一时间竟然没人敢确认。他们不像妖族,没见过神君白衣胜雪的样子,但说书人笔下太乙小师祖模样的神君,可谓是极尽风流。
拨弦弄风,红衣挑灯。
是人间的第一绝色,第一风雅。
哪里会是眼前这个单薄又血腥的身影?
洪钟轰鸣,重鼎轰鸣。
怀宁君与师巫洛各自向后退出一段距离,袍袖被风鼓荡不休。荒君与天道第一次全力以赴的交手结束。高空的雨幕生生被震开一片,整个龙首群峰的风雨短暂地中止。狂风暴雨被刀剑碰撞震开的气浪搅碎,刀光和剑光甚至让清穹出现一个巨大的破口,刻骨的寒气和扭曲的炽火从破口中贯落。
西海海妖和御兽宗众人如梦初醒,下意识冲向对方,又猛然止步。
银龙龙骨横亘于双方之间。
龙骨上,神君空洞漠然,俯瞰战场。
一时间,竟无人知道他的来意,他的立场。
怀宁君身影飘摇,白衣弥漫淡淡的黑气,背后黑云汹涌,群魔欲出。师巫洛落到仇薄灯身边,与他遥遥对峙,绯刀低垂,鱼息鼎悬浮。鼎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一具具尸体从中走出,身上燃烧熊熊大火,立在他背后。
一股股强大的气息从它们身上传来。
是当初为劈四极死在瘴雾里的天神地妖,乃至人杰的尸体。
这本是大荒跟西海海妖达成的交易之一,也是西海海妖在明知御兽宗想以它们为血祭,仍敢征伐龙首千峰的底气。只是没想到,身为天道的师巫洛坠魔后,竟然能将鱼息鼎强行摄走。
寒气将炸开的雨幕冻成纷扬大雪。
大雪和流火一起不断落下。
女薎与西海海妖立于波澜上,仰望神君,不上前,也不退后。御兽宗的长老立于暴雪和流火中,低头看面目全非的群峰没了,全没了,山门,天阶,群峰、弟子所有熟悉的一切全没有了。
冰冷的,死寂的,无法退后的寂静中,突然有人尖声大笑,近乎发狂。
死了!都死了!!!死得好啊!死得干干净净!!
八座卦山的废墟里,冲出位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青衫长老,正是先前失态过一次的白简芝。她因过激袭杀掌门,被押到远离银龙内丹的地方,反而因此避开了言长老与玄鸟自爆的范围。
庄旋!白简芝尖声叫道,你得意了没!你的千古伟业害死了整个宗门!你得意了没?!她歇斯底里地大笑,张开双臂,冲向庄旋,你个罪人!你罪该万死!
砰。
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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