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
仇薄灯制止道。
现在说不算。
他说不算,可不说为什么不算,也不看师巫洛, 看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孔雀石珠在耳边晃动, 一点摇曳的华翠, 像是被娇纵惯了的大小姐, 喜怒哀乐变幻莫测却不肯言说,只一味地要人顺从他的心意。
好。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 陪他的师巫洛却没有一丝不耐, 细心地安抚。
不算。
不远处, 说书人的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
行荒的队伍走进一片葱茏的山谷,山谷狭窄崎岖, 队伍不得不拉成一条长龙,缓缓前行。因为路太差,马车与马车之间都相隔一段距离,人们不再交谈,全神贯注地驾车,人声一歇,鸟鸣兽声就显得格外突出。
一时间,山谷又寂静又喧嚣。
仇薄灯安静了一会儿,左手松开拢着的黑衫,伸出去,去碰师巫洛的右手。在相碰的瞬间,师巫洛立刻就握住他,展开手指,与他一根一根相交相错,然后屈起指节,指根相贴地扣紧。
古木的浓荫遮蔽过头顶,蔓草灌丛被人马拨开,沙沙作响。
在沙沙声里,仇薄灯终于轻轻开口。
要在我猜不到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猜得到的时候告诉我。
要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知道的时候告诉我。
海誓山盟,缠绵相好。
他拥有的全然的爱和幸福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如同小孩子在树下拨弄破碗中的珠子,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寥寥几颗所以要把一件事拆成好多好多份,这样就能拥有很多很多次快乐。
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
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时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时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时说爱我。
他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了一个最斤斤计较的商人,仔仔细细地衡量盘算,算该怎么把一句话带来的温暖均匀地分到整个漫长的四季轮回里,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浪费。
要很多很多的爱,来填满心底的空白。好。
唯一能给他这些的人一桩一桩,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
现在就这些,仇薄灯又高兴起来,眼角眉梢流转都着一丝粲然的喜悦,以后想到其他的再补充。
好。
师巫洛郑重答应。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浪漫,不懂说书人口中的风月婉约色,连游记中秋水白石的情与感都读不懂。可他知道怎么对仇薄灯好。仇薄灯喜欢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就克制什么。
他的七情六欲,只写满一个人。
仇薄灯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凑过去在他微凉的唇上碰了一下。不等师巫洛有什么反应,仇薄灯就又重新把自己窝回他怀里。
我困了。
仇薄灯稍微扯高一些黑衫。
睡一会。
说着,他合上眼,真的就又睡去了。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一开始在净荷湖,虫鸣鸟啼都能轻易地惊醒他。可现在,走荒的队伍车轮轱辘不断,骡老爹不时敲响的铜锣回荡不绝,他却能在喧嚣中沉沉睡去。
之前他待在车厢里,师巫洛就会在铜盏中燃起以迷毂为灯芯的蜡烛。
在烛南的宝市中,千年迷毂的灯芯按厘来算,一厘一金。它的珍贵之处便在于不迷上。十二洲的修士一般都会尽力不让自己的魂魄受伤,因为魂魄一旦受创,昏沉之间,人就会听到往常听不到的声音来自瘴雾中无数死魂的声音。
曾经有一位药谷的修士,发现人魂魄受创后,就算能够清醒,也容易变得癫狂。为了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位修士不惜亲身体验了一下。他醒来后,记录下了魂魄不定,灵识不安的感觉:
魂魄渺渺兮,不知何所凭往,阴风荡荡兮,百鬼哀凄不绝。身飘飘忽万里,举目四顾,倏忽走兽万千,倏忽城池万千,森森然又一间。恍然哉,黑沙滚地而起,城池一空,恩亲仇友忽现,具淋淋血满惶惶以为罪也。
记录完这一病中见闻后不久,这位药谷的医修就疯了。
自此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便对魂魄离体格外畏惧。能够在灵识受创时,定神安魂的草药宝物,堪称有价无市。其中,迷毂便是安魂至宝,除此之外,如果将迷毂制成细绳,以它为芯的蜡烛燃烧后,甚至能够在瘴雾中辟出一片光明,光照不灭,魑魅魍魉便近身不得。
其华四照,燃之不迷[1]说的便是这个用处。
当初在枎城的时候,师巫洛给仇薄灯的那一盏纸灯笼,点的便是这迷毂。只是迷毂太过珍贵,基本没有谁奢侈到拿它燃烛,是以连山海阁出身的左月生和娄江都没能认出来。但这么珍贵的神物,在仇薄灯身上的用处却很有限。
只能堪堪让他不会时不时惊醒。
连安眠都做不到。
师巫洛静静地看了仇薄灯一会,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走荒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前边的男人们将半露半埋在荒野间的尸体一具一具挪开这是上一支经过这里的走荒队。只是他们没有骡老爹带领的这支队伍幸运,走到半路,遇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浓瘴。数百上千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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