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仇大少爷才七岁。
可见纨绔与败家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绵绵细雨飘落。
仇薄灯随手从旁边卖杂货的小推车上抽了把伞,伞是半透明的,伞骨是银灰色的铁架,撑开后透过伞看游乐园的天空,天空就像被囚笼的铁栏分隔成一块一块,每一块都被灯光映照成不真实的瑰丽色彩。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记得这里为什么会维持欢乐谷的模样,便撑着伞跟随人群漫步目的行走。
一声凄厉的尖叫。
紧接着一声枪响,不是游乐园里射击项目的枪响,是货真价实的子弹出膛的声音。前面的人群四散奔跑,有孩子受惊尖叫,有大人掏出手机语速慌张地报警,几名不引人注目的男子奋力逃窜。
仇薄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人群的缝隙里,只见一名穿考究黑礼服的中年管家倒在血泊中挣扎,鲜血从他的脖颈处喷泉般涌出。只有一个人的动脉被切断才能涌出那么多的血,好比生命在一刹那盛开成转瞬即谢的花。
看热闹大抵是人的天性,事情越大围观的人越多,但真正上前帮忙的寥寥无几,多数只是在窃窃私语。
是想绑架有钱的小少爷吧?
没想到年纪咬死了就不松口,想悄悄带走都办不到了
太执拗了,绑架只是要钱,现在倒好
有点可怕吧你是没看见刚刚那架势,两三个大男人都死活踹不开,真像个像个怪物。
警笛长鸣。
隔离线很快拉了起来,人群被驱散。
靠在贴着游乐园标语的柱子上,他看见死去的小少爷的脸,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属于七岁的他。
记起来了吗?
有声音在背后幽幽地响起。
你是个怪物啊。
是了。
他记起来了。
他的确是个怪物。
在他的记忆里,在七岁那年里,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发了场高烧,可事实上没有什么高烧,有的只是绝对不可能活下来的死亡。他本该死了,死在世界第一流的欢乐谷里,死在无数亲眼见证之下。
可他活着。
还有更多次,更早以前,更晚之后爆/炸的飞机,塌陷的海底走廊,断裂的悬索
雨势忽然变大,滂沱暴戾。
马戏团崩塌,旋转木马坠落,过山车扭曲,五彩的灯掉进江河般湍急的雨水里,光芒动荡扭曲,地面忽然开裂,那些所有被刻意遗忘刻意忽略的记忆撕掉蒙在上面的薄纱他万众簇拥,呼风唤雨得像个被无数傀儡拥簇的快乐皇帝。
所有来自背后的刀剑,所有被粉饰得完美的谎言。
雨水从脚边流过,卷着一张印刷欢乐谷标语的广告,说打造最美好的回忆,铸就最幸福的童话六月限定演出幻游仙境整个世界就是场虚假的舞台,反反复复进行名为醉生梦死的彩排。
观者只有一个人。
何必装疯卖傻?有用么?
他转过身。
游乐园崩塌瓦解,游人消失不见,世界天昏地暗,唯独只有一道冰冷的青铜耸立在背后。青铜门没有枷锁,一推就开,森然的黑气从门后远远不断地涌出,应和着狂风暴雨,仿佛妖魔发出冰冷的嘲笑。
你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人给你精心布置。他们让你看到美与悲,让你救草木,让你观烟火,他们把繁华捧到你面前,又把繁华撕碎,然后告诉你杀你害你救你,都深有苦衷。
不觉得好笑吗?这么费力地掩盖,这么煞费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他们在掩盖什么,在粉饰什么?
装疯卖傻,有用么?
所有的疼痛不会因为遗忘而消失,所有的真相始终深埋心底,所有的悲伤永远在散发寒意。
仇薄灯的衣衫忽而洁白如雪,忽而艳红如火。
大雨冲刷世界,雨声里有女人嘶哑尖锐地大笑:你会后悔你难道还想永远装疯卖傻下去?你迟早会变成我们!迟早!
是。
冰冷的回答切断她歇斯底里的讥讽。
青铜门崩塌。
澄澈得不真实的蓝爬上天空,洁净无尘的马路向四面八方延伸,钢与铁的高楼拔地而起,成为画地为牢的囚笼。
闪电照亮仇薄灯的脸庞,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永远什么都不记得,我可以永远什么都不知道。
第73章 千万人为我,不灭星火
师巫洛俯身掰开仇薄灯紧攥的右手, 让他蜷曲的手指扣在自己手背上。
仇薄灯躺在洁白的细沙上,红衣随铺展仿佛无尽的鲜血在流淌。长长的浓密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肌肤上, 神情无喜无悲,唯有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手指蜷缩那么怕疼那么怕一个人,总是把真正的疼痛和孤独掩盖起来。
他无时无刻不在求救,却又呼喊得无声无息。
固执得如停驻海底的孤魂野鬼,日复一日地渴望有人把他拉出深海,可如果没有谁越万山为他而来, 他也早就接受了仰望天光溺亡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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