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舟子颜轻声问,山海阁会杀他吗?他会死吗?
陶长老沉默,许久不答。
他不会死!
你们不会杀他!
娄江感觉到舟子颜的手藏在袖中颤抖着,他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维持着对老师该有的尊敬。
他是太虞氏少主,未来是天牧之首,你们不会杀他!
可他说什么?几件神器,几万黄金,就够赔我鱬城一条鱼,说什么一人一口棺材二十两,就算把全城人的杀光了,两百万两黄金,他太虞也赔得起!说什么一条鱼而已!
就算是一条鱼,那也是护我鱬城千年万年的鱼!
他笔直地跪着,胸腔里却沸腾无穷无尽的愤恨,鱬城比之百氏,有若萤火比之日月,如此微小如此渺茫,可萤火也敢沸腾,一若城池之内百万人的奋不顾身,一若十六岁的少年抱剑,积蓄着怒龙般的一斩。
你又何必非要在鱬城杀他?陶长老说,你明明可以在城外杀他。
老师啊,鱬城活着,就是这么一口气啊。
舟子颜轻声说。
一口谁杀城中之鱬,谁必死城中的气。
鱬鱼数以亿万计,可每条鱼分开都很弱,只有汇聚在一起才能照亮山河。他们要护所有的鱼,就得守着这口气。
今天百氏不死城中,明天就有千氏!万氏!鱬城就没了啊!
寒风穿堂,陶长老重重地叹息,负手而去。
你这样,护不住的。
护不住?
为什么护不住?
明烛一腾,画面一转,娄江只觉得自己,或者说舟子颜,又一次跪在了地面上,重重地磕头。他用的力如此重,以至于附着在他记忆里的娄江都感受到了那种刻苦铭心的痛意。
弟子疑百氏私改日月之轨。
弟子肯请山海阁问询空桑。
一字一叩,满座静寂。
子颜求阁主与诸位阁老,问询空桑,彻查天轨。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声音沙哑。
娄江见到了阁主,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诸位阁老,见到了许许多多或严厉或慈祥的长老。舟子颜一位一位地望过去,他们或别过头,或眉峰紧锁,或摇首叹息从未有过那么冷的穿堂风,冷得人的血和魂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子颜,最后阁主开口了,声音很慢,太虞原本是要鱬城交出你的。你知道吗?
弟子知道。
舟子颜的头一点点地垂了下去。
弟子知是山海阁护我。
虽然当初司天之盟约规定,若仙门对日月之轨有异,可问询空桑。盟约迄今,仙门共问询空桑三次,每一次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阁主沉声,你可知道?
子颜知道。
那你可明白?
娄江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连左月生这个少阁主都不知道鱬城曾剑斩太虞氏,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在十六岁之后就杳无音信,明白了百年来宗内完全不提这个人。
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仙门统十二洲,各洲城池百万,城池与仙门契,因此每座城的城祝印都由各洲仙门统一铸造。城池向仙门纳贡,仙门则在大灾大厄之时,出手护城池。除此之外,当各洲城池遇到一城之力无法抗衡的不平事,也会向仙门寻求帮助,请仙门主持公道。
鱬城便是这么一座城。
它像清洲的其他城池一样,同仙门签署了城契。
太虞氏借自己在百氏中的权力和地位,更改日月出行的路线,使鱬城日渐少雨渐小。日月出行,其轨本就复杂莫测,高天之上只需要一小点极细微的偏移,就足以引起地面的生死变幻。太虞氏就是掐准了这种改动太过微小,在整体日月轨迹没有异动的情况下,山海阁绝对不会愿意问询空桑。
改天轨只是一族之所为,但查天轨却要查所有空桑百氏。
一边是一座凡城,一边是百氏空桑。
孰轻孰重,孰与权衡?
于是城契也只能作一声叹息,这世界的公道本来大多就是一纸虚言。
独年少才会当真。
子颜明白。
子颜不怨,请辞山海。
辞山海,归鱬城。
子颜,你疯了!陶长老死死地抓住断剑,剑刃切开了他的血肉,鲜血滴落到地面,你到底做了什么!谁教你这种邪法!
幻阵里千万道飞虹,千万道流火,水墨般的街道与房屋被撕扯,被燃烧,被抹去,又被复生。站立流光正中央的年轻人黑发成霜,他瘦削而苍白,仿佛一身的血都在迅速流走,化为数不清的盘绕他着的绯红鱼影。
鱼影从他的胸膛,他的心脏里游出来。
他站在那里,展开双臂,成了血肉的鱼巢。
随着群鱼游出,他的气息迅速地以某种可怕的速度暴涨,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陶长老对那些危险浑然不觉,一直凝如铁封的神情破碎,露出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恐惧:你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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