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涯宫变,定西王家不计前嫌回马救驾,圣人感念之余下旨,加封王正宣一等军侯爵,开放晏川与陇溪两地皇家禁田贴补军粮,严令王家军不破羌虏不收兵。
宫难中被逼屈从的内阁诸臣,隆康帝体察情势,没有追究他们的罪过。只是经此一回,阁臣们被扣押在阴冷潮湿的庑房数日,衣食不备更兼心神忧惧,不少人出来就告病假,圣人也是当允则允,并且趁此机会往内阁补充了新鲜血液。
陈笠便是其中之一。
望着案头的报喜帖,沧浪想了想,记起库房里还有圣人岁前亲赐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用来贺新婚差强人意,便唤阿鲤叫人搬出来。
阿鲤叼着笔杆正发愁,听见这话眼前一亮,笔抓在手里比划着道:“送那个去不如送连理枝的,一扇十二屏,好看又应景。先生可还记得,就是王爷之前送您的那——”
阿鲤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咬住话头,但为时已晚。
沧浪抬指替他揩了腮帮子上的墨汁,没答记得与否,只道:“别忘了王爷因何去的南洋,陈笠那个牛性,怎还可能受他的礼。罢了,照我说的去做。还有,方才叫你抄的一千遍弟子规,明日晚饭前记得给我。”
“......”阿鲤讨巧不成,欲哭无泪,心道先生官复原职以后,气性是越来越大了。
隆康四年的第二件大事,便是隆康帝下旨,破格擢升都察院中的一名小小风纪官为太子太傅。
当朝没有太子,太傅一职不过虚衔而已。但知晓沧浪身份的人皆知此举意味着什么,只是碍于皇家威严,谁也不敢把心照不宣的事放到明面上说,《晏史》中对此亦讳莫如深。
至于沧浪,无人比他更清楚天家让步的代价,比起殊荣,这更像是他的隐痛,沧浪同样连半个字都不愿提及。
陈笠左迁以后搬了新居,宅子前设有上马台,五进院子显得格外轩敞,此刻便是教聘礼据满,也丝毫不觉得局促。
沧浪提扇在前,仆从抬着屏风随在其后,入了门便听见几声狗叫,沧浪脊柱微僵,猛地刹住脚步。仆从一个没留神撞了上去,捂着发酸的鼻子问:“大人怎么了?”
太傅大人怕狗,这秘密就连阿鲤都不知道。他而今出入总有扈从仆役相随,可唯一知道替他伸手拦狗的人早已不在身边,沧浪宁可畏惧着,也没再想过假手于旁人。
沉默间,陈笠刚好打道回府,身上穿的是素色袍子,一点看不出好事将近的模样。他见沧浪踟蹰,吩咐人把狗栓去后院,才抬手将其往里让。
“区区婚事,何敢劳动太傅大人大驾,平朔惶恐。”
从那件事过后,陈笠的态度便有些不温不火。沧浪知他心中郁结,从来不计较什么,笑笑问:“这是打哪来?”
“婚期在即,才往郡主府纳过吉。韫平的意思,眼下南洋战事艰难,婚典还是诸般从简的好。”
高王两家婚约作罢,王韫平在闺中耽搁了两年,其间登门求娶的大有人在,她却仿佛心灰意冷般一概婉拒。直到今岁开春,陈笠入选内阁后求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旨圣人赐婚。
隆康帝起初尚有顾虑,再三遣黄德庸过府询问郡主的意思。谁知缘分自有玄妙,王韫平悉闻陈笠的心意,当下并无踌躇,起身揖礼,从容答言。
“陈大人危难时刻挺身救驾,血气方勇,实为我大晏男子之楷模。韫平真心敬慕,愿将终身托付给这样的英雄。”
过去的一年晏室凄风楚雨,正需要来些喜事一扫颓唐。天家赐婚、群臣来贺,排场之大自不必说,沧浪看在眼里的却是陈大人念念不忘、终得回响,更为他二人感到欣慰。
听说纳吉礼成,沧浪忍不住打趣两句,“穿的这般素净,不怕新妇嫌你古板?”
陈笠道:“纳过吉,又去祭拜了夫子,我要成婚的消息,总得当面禀明才像话。大人放心,您的那柱香我也已经替您敬过。”
竹帘三叩抱柱,沧浪笑容渐渐收敛,须臾轻道:“多谢。”
陈笠卷了竹帘,袍角因风起落,他仰首时的神情惘惘又忻然,说的话令人捉摸不透,沧浪却好像听懂了。
“有情生畏,无欲则刚,这是夫子的耳提面命,我记了许多年。可往后在这世间我也有了牵挂之人,不知怎地,竟意外生出点忐忑来。”
沧浪没有顺着陈笠的视线望向那一小方青天。他捺低了目光,突然想起杨大智。
那个在整场阴谋里没有流露出半分犹豫的失心疯子,却在得知圣人下令焚烧杨大勇的牌位后,不顾一切地要求自领诏狱六刑,只为了在死之前得到一个面圣的机会。
然而他终是没能熬过去。
杨大智并非死于受刑,他将偷藏起来的竹筷子磨至锋利,拼着最后一口气攮进腹部,蘸着鲜血在牢房的地上写下一行字:“我罪不及兄长。”
有情让深恨权势的人对着权势低头,有情让胡静斋那样的骨鲠老臣自断忠骨,也正是有情,让封璘在一年前做出了那个多少有些糊涂的决定。
秋海棠的花影随着日头倾斜到廊下,婆娑间像是被谁的唇吻追逐。沧浪垂首贪看,渐于沉溺,直到檐边积雨不偏不倚打落在后颈。
沧浪这才意识到,自己近来无端遐思的时刻真是越来越多了。
“有情不是罪过,老师的一步踏错,不能成为你畏葸不前的理由。”他淡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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