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潦草的盟书初拟就,精、气、神便从执笔之人的身体里被抽离一空。
昔年的高党旧属捧着盟书膝行上前,若木基看也不看一眼,脚尖踮起刀,横到他鼻尖:“歃血!”
歃血为盟的惯例古来有之,只是到了后来,在盟书上加盖血手印演变成胜者对败军的惩戒。若木基此举羞辱意味甚浓,然那掾属迟疑不过半刻,颤颤巍巍地在掌心拉开一条细长的口子。
血珠渗出来,陈笠惊怒嘶吼:“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疯了!”
他的愤怒犹如雨落江海,在阁臣们对于死亡的莫大畏惧面前,是那般无足轻重。紧跟着接二连三地有人扑向那柄弯刀,争相效仿着划破了掌心。起初那些人还知道怕疼,到后来实打实地下了死手,唯恐慢人一步刀便落在了自个脖子上。
一时间,值房内谩骂推搡声、痛哭忏悔声层出不穷。在这荒诞不经的淆乱里,唯有陈笠双臂俱废,靠着桌案腿失魂落魄地念道:“今彼殷商,众口相惑,吾观其野,草菅胜谷,吾观其众,邪曲胜直,此亡国之时……亡国之时也!【3】”
雨水滑过额角,沧浪再不闻雷声,他用尽全力奔向刑台,杨大智也不阻拦。
老师的面容近在眼前,但轰然雨声吞没了沧浪的呼喊。锦衣卫止住马蹄向前,贴在呼吸急促的胡静斋耳畔,陡然抬声:“大人信誓旦旦此生不负大晏,当真不负吗?钦安城中数百冤魂,又该如何清算?”
胡静斋瞪大了眼,顺着锦衣卫的目光艰难地转过颈,看到了沧浪。雨珠在他脸上越淌越快,瞬间模糊了视线。
胡静斋不敢贪看,哪怕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影。他索性闭了眼,隔着雨幕拼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千顷!老夫走到今日,实乃咎由自取。钦安城数百条枉死的性命,连同你的半生清誉,都是我的罪过。我明知那逆子对军粮动了心思……”
他喃喃着,“人间俯仰俱陈迹,纵自倚英气凌云,奈何铩残鸾翮。【4】”须臾骤然抬声,“我生这一遭,英名无存,但诤骨尚在。今日五马分尸的烈刑我甘愿一受,非为尔等斗筲之辈。千顷,我徒,老夫不指望死后还能受你一柱香,惟愿以我之死还你此身清白,这些年,终是我对你——”
顷刻间暴雨连天涌下,五马展蹄狂奔,猩红的热血扬洒天地。胡静斋堕地的一刻终于看清了沧浪,他把藏匿半生的愧疚融进这定格的一眼,到死都没能说出“对不住”三个字。
“老师——!”
冷雨中掺杂着热血,泼洒在沧浪的头脸,淌过面颊像泪一样。他把泪和着血水拼命含化在齿间,试图堵回嗓子眼即将溢出的哽咽。
“擒住他,要活的。”杨大智拔刀,凌空划出了弧度,眼神阴戾地催促道。
风中倏地雨珠破裂,一星寒芒眨眼间已经到了杨大智跟前。他举刀格挡,刀口被撞歪了半寸,撤肘时侧旁又杀出一道黑影,袖口的飞鱼转瞬在獠牙间化作褴褛。
封璘策马狂奔,不顾刑台上的血肉破碎,疾蹄撞开明晃晃的刀光,直冲沧浪而来。他连发数镖,在重围上撕开一道口子,俯身捞起了人。
“怀缨,上!”
大雨没命地下,穹顶像是被撕开了裂口,封璘把沧浪压在身前,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破雨幕奔向城门。黑甲如潮涌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残忍杀戮的刑场再度被喊杀声湮没。封璘揽着沧浪的手须臾不肯松,臂缚勒出的线条被雨水浸打得那样分明。
他斥剑见血,声嘶力竭地喊:“关城门——”
天地倒悬,大厦将倾,从今天起,他是先生的铜墙铁壁。
作者有话说:
写古耽挺好的,写权谋挺好的,以后别写了(来自一个卡文卡到自闭加自卑的辣鸡作者)
自卑完还得标注【1】澶渊之盟:北宋和辽国于1005年1月在澶州缔结的议和盟,多少带点丧权辱国的性质;
【2】《法华经》(现在的确需要敲敲木鱼拯救自己丧丧的心情)
【3】《六韬?三略》早前的摘抄,忘了哪一章了……等振作精神了再百度
【4】《望梅》陆游,原文:看人间俯仰,俱是陈迹。纵自倚、英气凌云,奈回尽鹏程,铩残鸾翮。
第61章 石破天惊逗秋雨(三)
纵马驰骋禁中,意图劫持天子钦提的朝廷重犯,向来学不会循规蹈矩的兖王殿下这回是把晏都的天都捅穿了。隆康帝原就因大火一事心生不满,惊悉封璘大闹犴刑台的消息,丝髪芥蒂终于长成不纾不快的块垒。
翌日天不亮,雨势刚小些的时候,缉拿钦犯的明黄布告就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锦衣卫全面接掌晏都巡防,指挥五城兵马司倾营出动,明察与暗访昼夜不休,暴雨造成的压迫感很快被另一种沉闷所取缔。
皇城东隅。
庭院里的杂草经风伏低,露出了龟裂贫瘠的土地,此处曾为先太傅落脚京城的别院,自秋千顷三字成了禁忌后,与他相关的所有痕迹也似乎都被人遗忘。
也正因为这样,他二人方在京城有了一个短暂的避难之所。
沧浪捧碗坐在廊下,已经忘了流泪的滋味,只是任随液体从眼眶落入碗底,神思不属间饮一口,浓稠的药苦也盖不住那些许的咸。
倏尔,一顶粹白狐裘覆上肩,拢起连日霜寒里仅有的暖意。“每年秋风起时,的确会教人怀念鲙香菰美。等几时回了松江,我与先生再去尝尝鲜。”封璘来到身后,轻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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