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边有白鸽掠过,在封璘头顶盘旋着抛下一串哨音。他仰起首,见那雪白团影中一点鲜红的鸽喙,在日光照拂下耀动着玛瑙般的光泽。
“老奴去查看过那具小黄门的尸体,口鼻处皆无烟尘留下的痕迹,四肢也未见挣扎。倘若人被火烧死,尸体不会是这副模样,倒更像死后才被焚尸灭迹。天子枕畔发生命案,却无一丝风声透出,这原本就不甚合理。老奴留了个心眼,着仵作验身之后发现,尸体去势的手法不是内廷常见,摆明是有人仓促为之。除了这些个疑点外,老奴……老奴还在尸体上找到了这个。”
珠串已断,边缘除了火烧留下的焦黑,还残着几点比玛瑙本身颜色更深的暗渍。封璘抬指用力擦拭,指腹蹭上了些许绯色,淡淡的,像血,触目锥心。
他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追着哨音跌进杳无一物的云堆,眼眶忽然胀得发酸。
君心一夜骤变,谁也不知道昨夜寝殿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凭空揣度。然而黄德庸是自幼伴驾的近臣,对隆康帝的身体发肤皆都了如指掌。若是他从圣人的举止投足间,抑或那具烧焦的尸体上发现了端倪,封璘甚至都找不到理由反驳他。
何况,还有玛瑙珠串在。
宛如血脉般的珠串,将他与那人以某种隐秘的方式紧紧相连。即便封璘从未承认,这些年他始终将珠串戴在身上,可是现下,血脉的另一头却断在了他的掌心。
封璘猛地攥紧拳头,珠串上最后一点余温也从指缝间散尽。泪意犹如朝露未晞,在滚过眼睫的一刹那被炎炎目光蒸干,他看见了立在宫檐下的杨大智。
“末将参见王爷。”杨大智躬身行礼,眉间的谦卑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封璘留意到他自称“末将”,以及滚金袖口绣着的飞鱼图样,遂负过手淡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晨起宫门下钥,陛下便颁出旨意,晋末将为锦衣卫指挥使,督办宿卫整顿一事,即日上任。”
封璘摇头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他顿了顿,“黄芪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审理,是你胁迫的他。”
“王爷睿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杨大智抬起了身,随着封璘的脚步沿宫墙根慢慢走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回忆道,“许是从我为兄长敛骨那一日起,又或是明白圣心再无转圜的时候,谁知道呢?熬在怨恨里久了,心便做了一把未开刃的刀,这个契机不来,我兴许就活成了废铜烂铁,那样也挺好。可惜天意替我开了锋,宿仇延颈在侧,我岂有不落刀的道理。”
他曾在阴风砭骨的乱葬岗,对着面目难辨的百人尸堆痛哭流涕;也曾在得知兄长之死的真相后绝望到失声。他舍弃余生安稳,千难万险爬到今日之高位,原以为权势可以化作复仇的利器,又怎知权势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杨大智在流尽最后一滴泪时,终于明白了天意不可违的道理。羌族首领的野心是上苍给予他的补偿,他顺天意行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逆不道。
“一把火就想唱完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你们真是好胆量。”封璘说,“可本王不明白,仅仅推出一个冒牌货,能助你们成什么事?”
杨大智驻足,在身后低低地笑起来,“是非真假,不过人心而已。谁敢说里头那位天子一定就是冒牌货,王爷信不信,只要圣人对您的打压不停,内阁诸臣宁可捧着狸猫作太子,也不会多问一句,龙椅上坐着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至于能成多大事,那就要看末将的本领了,王爷不妨拭目以待。”
“拿下五百宿卫又如何,你明知道本王的根基从来不在于此。”封璘也转身,凝眸睇住他,“你们费了这么大周折,千钧之弩,岂可为鼷鼠发机?”
风过长街,撞得黄钟阗阗作响,朝升之际却传回迟暮的怆凉。
杨大智轻声道:“过些天就到一年一度的郊庙祭祖,锦衣卫仪鸾司的兵马都整编进了宿卫诸班直,皇陵正缺人手。王府在城外北大营的三千甲胄身经百战,自然能力扛卫戍一职。王爷千万不要想着推辞,否则坐实了拥兵自重的嫌疑,放眼天下各路人马,都可以对您起而讨之。”
话至此,封璘终于明白昨夜这出戏,须得在“狸猫换太子”后再缀上一幕“暗渡陈仓”。
五百宿卫不是他们的目标,兖王府的三千亲兵才是。而一旦失去对这三千人的掌控,偌大京城对于封璘来说,便形同孤岛。
“还记得末将曾问您,世间黑白两道,您走的是哪一条吗?”杨大智默然许久,有些沉郁。风鼓起了他的袍袖,像不再掩饰的憎恨,他叹息似的说:“末将直到今日才明白,这世间,哪有什么干干净净的黑与白啊?”
封璘没有接话,在逐渐猖獗的风声里突然问:“你们,是怎么送走的皇兄?”
*
那夜的暴雨过后,秋风送凉。
一切的波诡云谲都发生在水下,面上仍是碧波倒映青天,两厢澄净。阿鲤与怀缨头挨头趴在池塘边,发窝里都是草籽,狼吻衔着胖小子的裤管,防止他在捞鱼时一头栽进水里。
如斯憨态可掬的小儿嬉戏图,迟笑愚却视若无睹,他神色忡忡道:“宫中传来消息,圣人已经答应了奎达设立巡防哨的条件。王老将军闻讯大怒,当即要进宫面圣,遭拒后连夜带兵出走,放言王家军誓死不容外敌踏足关中半步。内阁已经乱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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