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有人唤自己表字,猗顿南回过神,将车身带离了正在落水的檐角,低声称“是”。
高无咎习惯了猗顿南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即便两家曾结秦晋之好,猗顿氏始终是高家一手扶持起来的马前卒,同那些鬼头鬼脑的僧侣并无分别。
他很满意对方的恭敬,拍了拍猗顿南的手背道:“江宁府的粮仓就这么浅,禁不住流民哄抢,再者开仓鬻种,已是同晏国律法相悖。封璘顶着重重压力,不能无限度低价出货。咱们且同他较量到底,一俟官仓见底,商社当即猛涨回来,届时流民想要越冬,就只能听凭摆布。封璘对上对下都没法交代,乱政这顶帽子,他戴定了。”
猗顿南眉心遽跳,低声说:“当日囤积粮种,商社已是靡费不少,而今不知官府底细便一味杀价,到头来只怕胜算难计。”
高无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收回手,冷然一笑:“好,好得很,高家落魄才多久,有人便打起小算盘来了。”
猗顿南万分谨慎,不敢轻易表态,唯有前倾的身子一如既往地展示着内心的忠诚。
高无咎转过车身,见状脸色略微缓和,直视着猗顿南道:“寄真,你的女儿嫁给我高氏,儿女姻缘便成两家最牢固的羁绊。别在这种时候心猿意马,以兖王的性子,他可不会给你走回头路的机会。”
雨水敲打,芭蕉摇曳,仿佛是谁飘飘无着的心念,跌进明灯照拂不到的晦暗里。
翌日清晨开市,七大商社纷纷张挂出悬旌,言明粮种价格一气跌到平常的六成,相较北市还低了一成。
流民怦然心动了。
毕竟,值此艰难救灾之际,物美价廉就是灾民行事的恒旨。谁也说不准江宁仓何时就搬空了,何不趁眼前之机占尽奸商的便宜,也算报了当日被哄抬粮价的一箭之仇。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七大商社跌价的消息一出,人潮哗啦啦地流回城中商坊,昨日人头攒涌的北市今朝就变得门可罗雀。
而那头,北市同样不甘落后。
商战大势既成,沧浪索性也不藏着掖着,明令官市丞余者不论,只管半成半成地跌价。杀到后来,两边开了夜市鏖战,短短三日内粮货价格跌到平价的两成,再往后便陷入了心照不宣的胶着。
谁都知道这当口拼的是存货,但凡一方因为无货而惨淡收场,结果注定是血本无归。毕竟商家跌价的真正图谋是撑到谷底猛然提价,然后成百倍地捞回,谁要是撑不起,谁就得自认倒霉。
赔钱不是关键,对于封璘来说,此战若败,输掉的就不只是一粮仓种粒,还有在朝在野的人心。
这可足够要命了。
为此沧浪不敢掉以轻心,随着价口跌到临界,他恨不能一头扎进北市,成宿不合眼地盯着城中动静。封璘心疼先生,除了守在江宁仓清点库存,其余全部时间都用来坐镇北市,名为运筹,其实只想确认那人昨夜是否好睡。
晚风凉习,沧浪枕着封璘的膝头。晚膳后他疲累难当,禁不住在成堆的案牍前打起了瞌睡。
封璘承着一个沧浪毫不费力。前头运送粮种的辎车络绎不绝,尽管他已叮嘱人群小声,但风灯的光线仍是太过刺眼,封璘一边执笔在账面上圈圈点点,一边用手覆住先生双目,细心地为他挡着光。
就这样阒然无声地睡了好久,沧浪倏忽睁开眼,张口就道:“江宁仓告急,撑到第四日已是难以为继了。”
羽睫搔得封璘掌心发痒,但他并未抬开手,只说:“账目已经理好,请先生过目。”
话如此,沧浪拨了几回没能拨走盖在眼睛的手,俄顷气笑:“狼崽子,拿开!”
音落眼前大亮,封璘面上孩童般的促狭笑容勾动了沧浪情肠。他伸手扯住那节小辫,只见狼崽趁自己打盹的功夫,已然把账理得十分漂亮。
不仅如此,那一笔遒劲好字比起账目本身,更令沧浪在意。很久以前,秋千顷在宽和之余也是个严师,他曾告诫封璘字如其人,无论练习哪种体例,字的骨架都必须端方平正。
然而狼崽毕竟开蒙太迟,字写得实在不好看。秋千顷那时候对封璘的身世一无所知,多嘴问了句,“家中无人教你识字吗?”
他迄今仍记得狼崽在那一瞬里蓦然黯淡的目光。后来想想,皇四子生就在冷宫,漫说身边都是目不识丁的宫女太监,便是认字,谁又稀得教给一个失宠皇子?
意识到自己的嘴欠,秋千顷将功折罪,连熬了三晚给小徒儿写就一本字帖,叮嘱他对照临摹,力求“字有风骨,人有宏襟”。如此说来,他是第一个让狼崽受到庠序之教的人。
现在,封璘已经能把字写得很好。在秋千顷忘却师徒前缘的那些年,他仍然恪守先生教导,一遍遍练习效仿,试图从字里行间延得先生精魂之万一。
沧浪伸出手指,抚摸了封璘唇上隐隐的青色胡茬,“没了粮货,咱们还有钱。只要使点手段,一气吞掉江南大商的压仓存货,就能打他们一个软肋闭气,伤筋动骨。”
他说的是夔川海商答应接济的那笔钱,封璘笑起来,觉得先生可爱,捧起他脸颊肯定地说:“是,咱们有钱,先生想做什么都可以。”
然而沧浪想做的事远不只这么简单。
他与江南七大商的角力就此摊开,这事搁在明面是两家竞价,暗里争的是人心向背。但实际上,沧浪还想把刀锋揳得更深,直切商社乃至外戚在江南的根基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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