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存想了很久才明白,对于遍体鳞伤的人来说,温水也会感到疼痛,对于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的人来说,突如其来的温暖也会令他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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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下了一阵小雪,花园里的小叶植物上都敷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雪,后院自己开辟的迷你蔬菜棚里,青菜倒还坚挺着。骆母弯腰从棚里钻出,便看到缪存两手抄在口袋里,微笑着在等她。
缪存没有逗留许久,不过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临行前挨个与骆父骆母拥抱。
坐上计程车时,掌心坚硬莹润的东西被他捂得温热。
去俄罗斯的手续都是辛副院长为他办理的,听说缪存想通了,立刻便提笔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俄文推荐信,还亲自为缪存挑选作品集,一切从快从急,以学院和列宾的深度合作关系,加上辛一农的话语权,缪存很快便收到了列宾的通知书。
他从骆远鹤那儿搬出来后,就没有再找房子了,虽然麦特说过一楼还空着,欢迎他再搬回来,他还是住在寝室里。
得知缪存弃了法国去列宾,不仅整个系里都沸腾,连寝室里的舍友停止阴阳怪气了,反而不确定地问:“你不觉得很亏吗?”
一个国家的艺术文化地位和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是和国家国力深度捆绑的,纵然俄罗斯人的艺术史源远流长,文学瑰宝璀璨丰厚,但在历史的长河中提起来,人们更知晓的总是沙俄帝国和苏联时期的遗产,进入俄罗斯联邦后的当代艺术,是典型的酒在深巷——都知道是好东西,但在国际艺术市场上,显然已并不热门,反而频频被压低价。
所以辛一农教授当时说得对,去俄罗斯,需要的是更耐得住寂寞的苗子。那里没有巴黎那些名流往来的文化沙龙,没有闪光灯与香槟酒,只有伏尔加河上沉郁的现实主义传统。
缪存回首,扬唇一笑:“不亏啊。”
从他站在那条冰河上,从他画下春汛时那磅礴又市井的生命力开始,他就知道,那正是他喜欢的。
住寝室便不能随心所欲地熬夜画画了,熄灯后,缪存便挂上耳机学俄语。当初学英语就够呛,现在让他学那些卷舌音,简直是要了命,梦里都在卷着舌头试图发出rrrrrr。
手机震动将缪存从梦里惊醒时,耳机里还机械地重复着俄语发音,他看了眼,是骆明翰。
“喂。”他蒙在被窝里轻声。
凌晨三点半,不知道骆明翰为了什么事打电话来。
“是不是吵醒你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缪存的鼻息里带着笑,“没有,刚好还没睡。”
对面床铺的人嘟囔了一声:“吵死了。”
缪存顿了顿,更压低了声音,对着手机听筒说:“等我一下。”
即使有地暖,这么冷的天气从被窝里爬起来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缪存深呼吸,一鼓作气翻身下床,裹上了羽绒服。
一进到封闭的洗手间,听筒里的回音便加深了,让缪存的声音更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想起找我?”
“想你了。”
其实缪存每天下了课都会去见他陪他,只是晚上会回来睡觉。也就是说,“距离你上次见我,只过去了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也想。”
“我好冷,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要冻死了。”缪存软乎乎地跟他卖惨,乖死了。
骆明翰静了数息:“只是突然醒过来,。想确认一下。”
静夜里,他的声音低沉着微哑。
“确认什么?”
“确认我不是在梦里,或者真的病了。”
缪存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患得患失到这个地步,一时之间默然,心像泡在了碎冰上,浮沉着。
但骆明翰还有更患得患失的,他笑了笑,解嘲地问:“或者说,你其实是要离开我了,所以才会对我这么好,为了将来走的时候可以不心虚不愧疚。”
“不要胡思乱想。”
骆明翰想起那天复诊时,他问了赵医生一个可笑的问题,“他是不是为了让我的眼睛快点好起来,所以才骗我到这种地步?”他问赵医生:“我的眼睛还会坏多久?”
很微妙,他不问多久才会好,反而问会坏多久,好像这倒数着的日子,才是他如数家珍的日子。
可怜赵医生不仅要当一个眼科专家,还要兼而当一下心里医生。
他的这位病人强大又脆弱,强大在,近一个月的失明生活,他都不骄不躁,不气不馁,耐心十足地等待着,如同等一支长线基金,坚信一定会迎来曙光。可他又这么脆弱,不在乎眼睛,在乎一个人的去留。
“我想他不是为了骗你,”赵医生推了推眼镜,严谨温和地和他的病人说:“不过如果为了让你眼睛好起来,他愿意骗到这个地步,我想也足够你开心了。”
挂断电话,骆明翰在黑暗里静坐了会儿。
再度入睡也并不是那么难,因而身上被什么又冷又暖的重物压住时,他一时之间都有些懵。
他反手摸着,下巴,肩膀,胳膊,捏住手掌尖,冷冰冰的。
是缪存。
羽绒服摘下,窸窸窣窣地从床上滑落到地上,缪存满身风雪。
骆明翰彻底清醒过来,把缪存裹进被窝,手足具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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