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几乎是陡然坐起,惊惶一闪而过,但他后腰酸涩,连下肢都一阵麻木,这磨人的疼痛做不了假。
忽如其来的气息喷吐在他耳鬓上,来自后方的,活人的,灼烫的热气,足以证明整晚纠缠并非是一场了无痕的春?梦。
“命硬。”他舒下一口气道,声带像是含炭,喑哑得自己都意外。
“是……”赫连允答:“药到病消。”
他身上还有一层浓厚的药气,自上而下地包裹住两个人。周檀是彻底没什么动弹的力气,四肢一摊,索性再度靠回床褥中,光滑的包子皮一散,褶子没了,拎都拎不起来。
“再睡一阵子?”赫连允问他。
周檀半张脸都埋在绒毛里,已经困得合了眼,只说道:“商会的车该到了。”
商会的车不曾如约,夜里只送来半张信纸,雪地路滑难走,这些运送货物的车架不比悍利的定制战车,驮的东西娇贵,自己也娇贵,陷在积雪里空转轮子,延迟了几日,直接改道去便于通行的海州。
汤包被一顿揉搓裹进怀里,赫连允抚摸他散了一头的发丝,终于卸下心里绞缠了许久的忧恼。发簪裹在床头,同他的佩剑并排安置。
过去是毒上加毒,如今真能药到病除,也算是这没什么心肝的天道开了半点眼。
但毒消了,那股香却是刻进骨子里了,赫连允想,周檀连发梢上都带着点不明显的气味,线一样缠上指尖来。
他探手梳进那一头顺滑的发丝,只觉滑得有些难以抓握。
——
冬季的尾巴梢,已经有冷冰冰的春意吹到鼻头。该走的章程还是要走,尽管人人都知道婚书现在就是一纸废纸,周檀连藏在中州商会里的家当都一路拖到北,显然是没打算就此卷包袱跑路。
“不去占山为王做山匪了?”赫连允踩上靴,回头看他,连眼光都丝丝缕缕。
“不……”周檀裹成球,只叼着半根烧熟的羊腿骨,含含糊糊说道:“餐风露宿凄风苦雨,罢了。”
养伤的调理的通通拖家带口去海州,北徙的春风最先吹到这座城。
海州靠南,有山可依,人称瀚海绿洲,但居住的人却不算多,城池不比幽州大,城门甚至有些「小家碧玉」的娇气。
算算是南边的腊八,赫连聿大早上就进幽州城驮货,尽管道路上还残留一层雪,上冻的河水也照旧能滑冰,海州城外的阁楼里早已是春意盈盈,连墙头的红杏都几乎要炸出花儿来。
倦芳阁一夜之间闹腾起来,原本没几号人的阁楼上,处处都是包袱卷,塞思朵两脚一蹬,直接在庭院里刨了个窝。
阁楼里的温度调适过,由流水机关带动,每上一层会略低一些,周檀入冬怕冷入春嫌热,拎着包袱睡到顶层去,下巴搁在床褥子上,等着有人通过轮转的木质滚轮带,递送来晚上的吃食。
廊上无人,他沿步梯向下走,越向下去,气温攀升愈高,过了中空的一层,几乎要烫到露在外面的表皮。
悬空的穿廊上靠着一人,侧脸浮在光影中,半明半暗。没穿外衣,佩剑却还挂在腰间,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周檀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张侧脸,赫连钧,虽无血缘亲缘,瞧上去却相当像。
大敌当前的困境里,这位都不曾露过面,但看上去康健、年轻,顶天立地。
那位大君闻声回头,冲他微微颔首,没说什么话,眼里似乎飘了点别样的深意。
两人相距数十步,都没再前行,隔过空地,都挂着点试探的神情。
“十五月圆才出门……”身后,赫连聿冒出头来,鬼鬼祟祟提着两只爪子,嘴角上还沾糕点屑,她被周檀挡住视线,嘴里兀自说道:“我都怀疑我这便宜爹被什么鬼怪附身不敢破禁,昼伏夜出的。”
“嗷嗷嗷——”
一枚玉如意凌空飞来,正中她膝盖,甚至敲出一声闷响来。
平凉侯两腿一弯,五体投地,脸朝下,拍出地面一层微尘。
周檀垂下眼皮看她,流出一点戏谑的笑。这如意打得迅速,连声响都不带,倒还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暗器。
收回视线的大君冲他轻微地摆了摆手,算是个招呼,半边身子已经没进阴影去了。
“起来吧……”周檀道:“趴在地上做什么。”
“你不知道……”赫连聿哼哼唧唧:“站起来了说不定又撞上什么鬼玩意儿。”
——
周檀一路向下,庭院里正停下连串的车架,头尾连接数十辆,从正门前一路蜿蜒。中州商会拖延了几日的货,总算是翻山越岭到了地方。
“哪里来的车?”赫连聿一瘸一拐。
不必回答,显然是商会的车,徽号虽不显眼,却依然錾刻得精细。
同以往运送货物的铁质车架不同,这些承载货物的车架轻薄而便捷,行驶在蜿蜒山路上也不见减速。
它们都镶嵌银白色的外皮,若是在雪地中走道,便毫无踪影。
“郎君。”车架前有人出声问候,双手扯开卸货的车门。
“大管事。”
“玉京风欲起……”管事递来文书,嘴里一板一眼念叨道,两只手交叉下垂:“郎君莫涉水。”
“好……”周檀应声,随手按下悬挂腰间的印信:“问家主和将军好。”
“有钱人……”赫连聿啧啧赞叹,手垂在腰后,东张西望顺手一拎,有东西在手掌心铮铮打出响声:“太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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