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家的铁匠铺?”周檀问他。
“这几州的铁匠铺已经不怎么打铁了,多半都是做傀儡的。”
“有意思。”
两个人并排走,肩膀摩擦在一起,周檀背上托一只存在感太强的鹰纹刺绣,金线描摹出的两翅从他的肩膀一路下落到后腰,肩膀略微窄,于是没法平整地支起两只翅膀,他走起来,两只鹰翅膀就都扇起来风,呼之欲出似的飞了。
别人家不是不能用这样的纹饰,北地没什么避讳主君还有主君家儿子孙子的死规矩,但也没人造这么大的手笔,不要钱似的把金丝线大面积铺到背上。
周檀拖着步子走,左顾右盼衔着糖水,一街的吃食乱花迷人眼,一个个摊主还极力揽着客,手帕挥得殷勤,快让人迷惑这该是青楼歌舞坊,不是正经的锦罗小吃一条街。
“郎君吃什么?”热切的声音看见他的背,忙不迭就追着响起来了,还很会挑重点:“不要钱呢。”
“你,认得我?”周檀惊奇,抓了抓摊子上的糕酥,触之即化的软糯:“这么大方?”
“谁没听过周郎君?前几天州府上拨了一笔大钱,前头那个不要钱的粥铺才又支起来了,里面都说啊,钱是北上的那位公子给的。这才是大手笔!”
“原先还对不上号,看见这衣服,还能不认得?”
“南边……”一个大娘扬起声音说:“南边怎么说来着,对了,龙袍啊!那可不是谁都能穿的。”
“郎君里面的衣服在,怎么破了呢?”包子铺的小娘子挽起袖子一脸天真。
“快闭嘴。”大娘一把拍上这细胳臂:“小姑娘家问什么问。”
“于锦田毁我清白。”周檀侧过脸去,一脸委屈。心里清不清白暂且不说,这衣服烂得一言难尽,给别人看了八成又是谣言乱飞。
于先生别的做不好,在引导舆论乱飞上面,真是独领风骚。
周檀愤愤然想,接着居然有点离奇的委屈,这点诡异的委屈还慢慢涨起来了,人人在心里猜着笑,结果自己还是个可怜的「清白」人士,摸都没摸到过。
“回去扣他伙食。”赫连允安抚说,全没管于先生正艰难困苦混在密不透风的香风中,生无可恋排着队列等。
——
一阵好等,天算是黑了,燕沉河上先走了上百的河灯,吹拉弹唱的班子抱着家伙去台子后面候场,戴银面具的银姬们,乘着小车也入场了。
香罗小车一串串,裙裾纷飞,蝴蝶一样扑棱棱全飞出来,忙着赶赴这入秋来的,一场大宴。
银姬会一年一次,选中的花魁姑娘会被称为「海银莲」,海银莲是玉京传言中的海上妖姬,月出时浮出水面,露出她颠倒众生的艳丽容颜,为她偶尔择中的意中人唱一支莲花小曲儿,听到歌声的人,则会收到一枝含苞待放的银莲花,莲花不败,梦里常见。
当然,如果周檀听了,会一笑置之。这跟赫连允讲给他的晚间故事几乎一样,只是美艳女子会从洞窟上像一张皮一样剥落下来,拿给心上人的,则是一坨金子。燕山口下传言说,金生金、利滚利,转年就能买新房。
北地人,总是这么有朴实无华有创意。
转头,宋定笳见上了纪泊明。牵线搭桥的商蘅芝坐在水边踩水,拿一只万花云母镜子,照自己糊了妆的脸,她扮丑有心得,却总愿意看美人,自家的是看不了了,便随手抄起一只琉璃片打出来的千里望,远远去看台子上曼妙的女子身躯。
琉璃片贵,千里望更贵,有价无市,「富贵」两个大字直接顶在头上了。
“这算不算,乱臣贼子一锅端?”宋定笳叠了两只打磨过的琉璃片,姑且也能看见一丁点。
“有意思。”纪泊明看她:“我啊,不像将军,可没这心思。”
这话说了估计没人信,天家里头你咬我我杀你,求的多半是这权位,纪泊明长一双几乎算轻浮的斜飞眼,放在民间也能被挂个「不安于室」的标签,实在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劲头。想装小白花,他那锋芒毕露的脸是迈不过去的一道坎了。
宋定笳显然也这么想,接过小贩递来的银莲枝,露水滴到手指尖,她皱了眉:“王爷在这儿客套什么,想要不如直说。”
“给你指条明路,宋将军,白眼狼得从小喂,才能多少喂熟一点,找个年纪小的,好拿捏。至于我,看看热闹罢了。”
“只看热闹,你不会赴这个约。”
“谁让我,先许了人呢?出力不是不能出,但这位子,真没心思。谁爱坐,坐到死都行。”
他背对着人,两袖一甩,风灌进来呼啦啦响:“嫌它硌得慌。”
焰火亮了,踩高履的小娘拿捏着步子转出帘子,燕沉河上波光粼粼。
斟月楼的舞榭歌台,被完完整整地拆下来,在水面上重新搭建起来,四角垂纱幔,纱幔有刺绣,美人如花,那叫一个隔云端。
舞开场,各展所长,骡子马都出来溜了,照往年的架势看,这银姬会赏容貌已经是次要的了,玉京城里一年大事不过如此,春上元宵都未必有这么热闹,皇帝的手伸不到,禁军来了也只能挤在外围走个过场。
年年吟诗作赋的娘子有,舞刀弄剑的娘子也有,跳舞奏乐太常见,全看今年观众的心思怎么飘。
观众无情的很,你根本不知道今年,他们是想看撒水袖霓裳曲,还是想看胸口碎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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