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赫连聿蹲在篝火旁,正拨着地上的柴禾,脸被酒烧得像块老炭:“谁又在骂我来着。”
“嗨,骂你的还不少吗?你怎么还学于锦田体弱多病起来了?明天也早点滚起来跑圈吧。”
“滚滚滚,就你能。”
周檀从水里伸出个头,发丝还铺开着,有几绺垂下来遮住了眼。一江春水半露半藏,跟身下的水波混在了一起。
他一只手伸出水面,直直往天上指:“你看天上,破军星出来了。”
南郡玉京城里的楼连着楼,着实是高,暂且不说中州商会那几乎顶到皇宫正殿的烟阁。
宫中堪舆阁里的摘星楼,走的就是一枝独秀的路子,高楼四角都有铜铃,阁顶藏着南郡历代遗留下来的道文和堪舆之书,顶上还架着琉璃镜,琉璃镜能到肉眼不能及的千里之外,天色好的时候,甚至依稀能看见北斗拖着的光痕尾巴。
于是「探勘天下」的名声,慢慢就这么传遍了。但民间的巷子里,也被高楼广厦夺走了半边天,缝隙里不太看得清星河,哪怕是王公贵族汇聚的朱雀大街上,也荡着高楼投下来的阴影。这些人要想看见半点星月,八成得骑墙。
一到晴夜,那墙头上,多半能开朝会。周涧安总要鹤立鸡群地举着他那杯子邀明月,带着一对儿女从家里一路骑到琅玉坊外的陆家府邸。
陆老将军嫌弃他都没用,因为跟着上墙的,多半还有自家「拎不清」的夫人。
周檀显然是跟着没头没脑的父辈们骑过不少墙,他伸着手指着叫人看,一边还有点献宝似的心情。
但事实上,能看清楚的倒悬星河和破军星,在北面着实不是个稀罕物,赫连允头只抬了一半,继续朝水里的人伸出手来。
他脸上的棱角这时候也软了点,月色将锋棱都磨成了钝角,连眼里都似乎有了软和的波澜。
倒像是眼前的人更稀罕点。
“破军出来了,也是个好兆头对不对?我听说南郡的世家,都会修习点星相学。”
赫连允接过周檀舍不得给的壶,又好气又好笑地往烫酒勺上搁。火焰烧得不明显,烘起一团热气,酒液开始汩汩地滚起。
周檀像是逃学被抓的书童,他想了想全喂了纪清河的星相观术,艰难开口。
中州铁壁纪清河,可能有点自认为刀枪不入的骄傲,一向痛恨神棍,朝堂上撵着堪舆阁里的人骂都是常事儿。
观星象被她照常打成了风流公子的没事找事儿,却也没拘着周檀不给学,只是学了多少,公子估计还没隔壁的樱桃煎食谱要记得清楚。
“这兆头,全看你怎么想了。”周檀说:“说破军是祥瑞的有,说它烧尽了星火,主兵戈的,也不是没有。好的坏的都有,全看听什么,怎么听了。”
赫连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那么,北宸骨,你怎么看?”
周檀在水里兜着拨起了波,他鱼一样游来游去,又踩着水凑近了点儿,细细地端详了会儿:“鼻子眼比旁人生得好看些,别的,没什么不一样的。那大萨满,算得真的准吗?”
大萨满每天搅得营帐里鸡飞狗跳,这几日据说摸去「天尽头」面壁思过观本心去了。
他打扮得太像个南郡街头给人算命的老杂毛,从头到脚都写着“我不可信。”
“他要讲你是北宸入命,我总觉得,太过了。”
赫连允笑了,索性坐到岸头去,一脸说来话长的表情:“二十年前穷发部南下,掠草场的事儿,他算出来过,当时除了父汗,没人信他。”
熙平年间的南北约盟,估摸是三四十年前的老事了,约盟划开了界河,一南一北,这两边倒是没再打起来。
但北边的内斗,南边的互咬,那是年年有月月有,小的摩擦大的争端,时时刻刻都没停过。
大仗没有,小仗不停。
二十年前的穷发部裂出北十三部,跟境线上的散碎部落穿起来,像把尖刀插过来,搅碎了只会吃草的十二部。
当年的十二部,没有头狼没有兵器,以少胜多的死局,最终竟也拧转了。
挽狂澜的手,不止一人。
“然后呢?”周檀撑在岸边,扬起头脸看赫连允,一脸晚间听故事的快活神色。
“他说,生机,在这燕沉河上。”
“嚯,今年不也这么说么?大萨满怎么还学起街头算命的套话来了?旧瓶装新酒?”
“二十年前大萨满,在燕沉河上遛弯时,捞起了一路漂下来的我父君,给战事寻到了个敢运筹帷幄的首脑,所以中帐还立着,穷发部反而被逼到燕山口北,我父汗也没再被指着骂要孤独终老。至于今年,你不是来了吗?”
北地人讲话一贯是直来直往没遮没掩,周檀是体会过,甚至体会得很透彻。
但被别人嬉笑的火都没今晚烧得旺盛,周檀一边去掏自己被赫连允没收的壶,一边被烘红了脸,连带着心悸都起来了。
我脑子一定是被赫连聿踢到了,他想,便直接一口酒呛住了喉咙。
“咳咳咳——”
他直接给喉咙搅了个透,于是红痕,直接从脸颊上一路漫到了胸口。
好死不死,这两人一上一下说完了长篇大论,从家事讲到神神鬼鬼,全没发现水下的人,只挂了件中裤,上半身欺霜赛雪,「干净」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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