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谁的剑要叫“乱来”啊,神经病!奚不问不无崩溃地想。
但嫌弃归嫌弃,从此以后这把剑从未离得他的身。
无念听过来历,哑然失笑。这剑若有灵,该也要气得吐血吧。
奚不问答完话,又不说话了,这在话唠如他身上很是罕见。无念又道:“你别黑着脸了,琴亭村虽未查到什么线索,但好在那孩子有个好结局,到底能轮回往生,这一世已经活得够苦,下一世也许还有盼头。”
奚不问问他:“你说,是不是这世道病了,越是良善的人越没有好下场。”
他想起上一世,他在沈家猪狗不如的日子,那些沈家人也是这样对他的。
推他进荷池,故意用扎风筝的竹篾扎他的指尖,让他扫秋日的庭院不许有一片落叶,这其实都还好,他后来已经有点麻木,他有时候确确实实在想,自己并非嫡子,嫡庶有别,也许自己就该这样活着,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庶子都这样活着,这样想的话会好受一点,至少能够解释很多没来由的恶意。
但最让他难以释怀的其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最早的时候,他也是想待冯夫人好的,他见她对沈郁陶温柔可亲,以为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命,可以叫冯夫人多看他一眼。他收集了清晨花瓣上最纯净的露水赠予她冲茶,那么大一个瓷瓶,几乎快要装满了,他忙碌了一个早晨,从寅时到辰时,从星辰月亮到日上山头,最后瓷瓶仿若彩云一般跌碎在他的面前,濡湿了他整个鞋面。
冯夫人不屑一顾就罢了,她还说,她怕沈魄这个贱种在里面下毒。
还有一次,沈郁陶宵禁时间偷跑出去玩,他为她打掩护,结果沈郁陶回来后说,是他故意怂恿她违禁,一个劲儿跟她形容上元灯会的妙处。就这样,沈郁陶不过罚抄了一篇文,而他禁食一日,还挨了戒鞭,背后鲜血淋漓多日不曾长好。他们将饭食扔到他的房门外,他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挨到门边去取,手一抖打翻了稀粥,他饿极了,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舔。
泥土的味道混着一点米香,他甚至都觉得满足。
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他其实记这些事记得更牢一些。他想海东也或许是这样,他未必记得那些疼痛,只是不明白有人愿意和自己玩时那些满心快要溢出来的喜悦,为什么到最后就只配得到这样的结果。
后来待他长大,他才知道这叫诛心。
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仅杀人,还要诛心。
他又想起云冲和。
这个傻子,几乎为了整个修真界豁出命去,而那些人是怎么对他的,活活逼死了他。而他自始至终,对他们,剑都未曾舍得出鞘。
想到此处,奚不问胸痛如裂,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无念心脏猛地漏了半拍,他瞪大眼睛,感受到奚不问的身子难以支撑,整个软在他的怀中。
“奚不问!”
沈心斋冲了过来,他把住奚不问的脉对无念道:“刚刚听说他中了恶诅痕就劝他先下山,他不听,这下恶诅痕反噬了,没那么容易解。”
他略略一盘桓又道:“这边太偏僻,没有合适的药材也不适合开阵,我们还是就近赶到冶城,我来为他设阵医治。”
奚不问靠近无念的耳边,虚弱而又低声地说道:“带我找个客栈,我自己来。”
他又贴近了些,用沈心斋绝对听不到的音量:“我信不过他。”
无念心领神会,当即负起奚不问,三人一路疾行,赶在入夜前到了冶城。
奚不问一直在发高烧,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但每次醒时,都发现自己还在无念肩头,这让他复又放下心,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冶城旅顺客栈的厢房床上了。
无念正背对着床将毛巾放进盆里沾湿,他拧干转头一看,奚不问正在透白的纱帐后面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纱帐风起风落,流苏摇晃,时而掀起一角,能看到奚不问脸色烧得通红的样子,如此更显得他双眸幽黑,这混世魔王罕见地乖顺,像是一只刚睡醒的小狐狸安静地窝在它温暖舒适的窝里。
无念走过去掀开床帏,用指尖摸了摸奚不问的额头,仍将湿凉的毛巾放在他的额上。
“刚刚希夷君说要布阵,我知你信不过他,说你睡得正香,让你再休息一晚。”
无念眼里带着笑意:“他看上去真心为你着急,说晚一时三刻都要命,我还是将他推出去了。他气极,说同我们佛修讲话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奚不问牵起一个很虚弱的笑:“这在温文尔雅希夷君那里,算是很重的话了。”
他歇了一会,又说:“扶我起来。”
无念将他扶起来靠在床背的软枕上,喂了些茶水和米粥。米粥很烫,无念一口一口给吹得温凉,奚不问沉默地喝着,时不时抬一抬扇子般的眼睫,偷偷看最是温柔的无念。
喝过粥,奚不问恢复些体力,他眼眸烧得晶亮,对无念说道:“麻烦哥哥帮我在门外守着,谁都不要放进来。”
无念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也没问,径直走出屋外,将门带上。
第37章 浴泉第三十六
门掩上得很快,看起来无念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疑心。
奚不问知道,无念相信自己,以至于不想问一问,他凭如今的虚弱之躯究竟如何解除连修行多年的道修都难解的恶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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