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枳决定暂时闭上嘴。
新帝对三朝老臣十分关心,时常召见他与揭云,体察几句,略行赏赐。今日入宫也无甚要务,陛下又想起他罢了。不过江枳有些吃不消了,他年事渐高,站久了腰酸腿麻,这不得不又令他想起天禄阁里,君臣同榻交心的亲切。
段延祐不愧是段博腴教出来的,无时无刻脸上不挂着笑容。他懂得用微笑表达各类含义,却不懂得为江枳赐坐。
新帝身边那位下巴长着痦子的寺人察觉了江枳的偷瞄,凶狠一瞪,江枳只好悻悻俯首帖耳。
“卿所虑有理,朕会与丞相再行商议。”新帝从沉思中惊醒,敷衍了一句。
江枳见话已说尽,再多嘴就烦了,只得告退。
走下凤阙高台时他两腿都在打颤。迎面遇上段博腴与崔显。崔公其人,不如传闻中仙风道骨两袖清风,表面上看,也只是个直裾袍黑绶带的普通官员。
两路人擦身而过,谁也不为谁停留。
段博腴与崔显入凤阙大殿,待遇大不一样。
“舅舅,老师,请入席。”
段博腴笑道:“适才遇见江左监,陛下又召他入宫面壁么?”
段延祐道:“江枳一天到晚,意见多得很。他认为处死北寺狱里那个太监,是罚不当罪,叫朕三思。哼,那太监是废帝身边的人,更是当年换婴的参与者、仇致远的心腹,处死已算便宜他。”
“陛下初即位,还是应韬光养晦为主,”段博腴提点道,“江枳揭云都是废帝提拔的官员,年轻人里邓议郎与宋治粟也与废帝有旧,虽则大势已去,翻弄小水花却不在话下。”
见段延祐不屑一顾,段博腴便另起一茬,提及崔显不愿入仕,并且乞请归乡继续教书。
段延祐对崔显倒是很客气:“老师有何顾虑?沈矜这个废帝的老师能做郡守,朕的老师自然不会屈居其下。”
崔显道:“臣已是耄耋之年,老眼昏花,不堪重任了。”
崔显是他建业的功臣,段延祐再三挽留未果,只得做足姿态,将人恭恭敬敬送走。
没了外人,段延祐脱下他的微笑假面,神色阴鸷地阅读案上一封文书。
段博腴了然于胸,道:“派去汝阳的人没有抓到梁珩?”
“不要叫这个名字!”段延祐勃然大怒。继而冷静下来,讥诮道:“好,随便叫吧,这是朕施舍他的,算作补偿也罢。”
段延祐认祖归宗后,理应改名换姓,按照皇室的礼制取以王旁为名。但梁玹生前留下的名字,只有一个“珩”,除了梁玹亲自拟定的名,无论段博腴给出多少提案,段延祐都不满意。
他想要“珩”想得要疯了,这个名字却被父亲给了别人。有时他也是恨父亲的。
“朕迟早能抓到他,”段延祐淡淡道,“且由他逍遥几日。”
“正是此理,”段博腴笑道,“蚍蜉不能撼树,螳臂如何当车,天下大势尽归于陛下,出动台阁二卫,想必不日就能有结果。”
“台卫是那沈育的手下,”段延祐道,“朕可使唤不动。”
段博腴道:“能用的是刀,不能用的是瘤。陛下早做决断,留下阁卫效力,不听话的狗便铲除以儆效尤。”
阁卫左都侯在檐下当值。段博腴告退离殿,段延陵跟在他身后送下高台。
“让你找的东西,有信了么?”
段延陵答道:“不见踪影。”
段博腴蹙眉,思索道:“那么只能是梁珩随身带着了。你记得抓到人后,先拷问出其物下落。”
“或许真的已被摧毁了。”
“很可惜,”段博腴面露冷笑,“那只是一搓面粉。”
汝阳。
梁珩与沈育最终没能走出这座四方城。在即将抵达城门时,沈育发现了跟踪者的迹象,恐怕是派去偷袭沈家的两个同伴失去音信,潜伏在城中的刺客纷纷行动起来。
他们转而改道去了集市,走进一家酒楼。彼处食客集散如流水,人人仿佛都长着相似的面孔,果然在走上二楼后,沈育从窗口下望,几个神色有异、四处张望的人被堵在门前。
人不多,但有几分眼熟。这可不是个好信号。沈育眼熟又叫不出来姓名的人,多半是在章仪宫见过,他让梁珩靠近窗边看看,梁珩道:“是阁卫的……”
酒楼前几人拨开人群,挤进大堂,店伙迎上前:“几位客官里边儿请……”
为首者扬手将店伙推个趔趄,店伙见这几人来者不善,四处搜寻似乎是在找人,生怕是上门寻仇讨债的,忙脚底抹油溜了。
厅中正有弹唱的艺人,吵吵嚷嚷。
“在那儿!”
几人看去二楼,一扇座屏后显现两道侧影。待要上楼,忽然有两个弹唱艺人,一个勾背老头一个妙龄姑娘,走进去献艺。几人一时停步,面面相觑。
不多时,艺人领了赏钱出来,那两人还在里间吃吃喝喝。几人在走廊中各占一角,预备等人出来,便挟持离开人多眼杂之地。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察觉不对,推翻座屏闯入里间一看,坐席上赫然是方才那一老一小两个弹唱艺人。
“不好!跟丢了!”
梁珩被束缚在唱曲儿小姑娘紧巴巴的裙装里,闷出一身汗。马车稳重而毫不停留地驶过石板路,停在某处。
风中饱含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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