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叙述在梁珩心中逐渐聚拢成型,他闭上眼睛,什么也没看到,耳边却有一个声音,十分的温和儒雅——
“读书很好啊,世上什么东西都会失去,只有读的书是别人夺不走的。”
……
喊杀声又在夜晚如约而至,洪水一般四面包围了梁珩。黑暗里伸出无数泛着寒光的箭矢,而他手脚都失去了自我,动弹不得等到射成筛子的下场。有人宣读他的罪证——皇帝制曰:汝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即令万箭穿心而亡!
我才是皇帝!梁珩喊叫。
真皇在此!一张黄金面具漂浮在半空:汝与乃父都是赝君!
你是我的儿子!老妇扑上来,肮脏的怀抱容纳了他:娘保护你!别怕!有娘在!
流矢齐发,滚烫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身躯,犹如一枚火种在他体内燃烧起来,顿时五脏六腑化作焦黑,他面目狞狰,发出可怕的尖叫:好热!好烫!烧死我了!
熊熊业火烧不尽,将他牢牢禁锢在帝王所坐的紫罗文褥上。他要跳起来,火里伸出一只手按住他,温雅的声音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我的好侄儿,你且放心坐好你的帝位,舅舅会帮你的。
我要死了!我要被烧死了!求求你!舅舅!救我出去!
声音严厉起来:那怎么行,你不做皇帝了,我妹妹又是什么?我儿子又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我管不了了!我好痛苦!谁来救救我!
那声音越来越近,火中浮现一具胸膛,梁珩定睛一看,皮肉上却刺着一匹栩栩如生、奔跑的战马!
他再也受不了,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第97章 退位诏
西市解绫馆深夜走水,整座楼烧得剩个黑黢黢的架子,里外全没了。
梁珩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快过午时,案头积攒一堆奏本未得处理,他饿着肚子一边翻看,一边听江枳分析。
“约莫是楼里烛火翻倒了,或是西市昨夜的花灯起火,也未可知。好在因是年节,留宿解绫馆的客人不多,撤走及时,只可怜死了两三个妓子。”
梁珩心说,昨夜那烈火焚身的噩梦莫非是什么兆示?
江枳还待感叹,陛下丢给他一卷奏本:“你瞧。”
竹简上清隽刚劲的字体,笔锋有力:臣育启陛下,以臣德不配位,请辞去职。
嗯?
江枳怀疑自己老眼昏花,忙沾了唾沫揩去眼屎,再看一遍,沈育还是要辞职。
“这这……”江枳哑口无言。
他这是为什么?如今朝中年轻人皆以沈育马首是瞻,城门校尉邹昉曾是他下属,司农署新任治粟官宋均是他师兄,案前议郎邓飏是他兄弟,就连当今都是他同砚,遑论他父亲沈矜有了帝师的追封,沈育的前途简直一片大好!
梁珩自言自语道:“朕是批还是不批呢?”
江枳松口气,还好陛下爱护沈育,不会由着他胡闹,随即就听见一句——“好,准了罢。”
一口气梗在胸口,江枳差点没过去。
他神思恍惚地出了东掖门,遇见揭云迎面而来。
“老兄,你这是怎么了?”
江枳的灵魂回归七窍,一拍大腿:“简直是胡闹啊!”
胡闹的两人之一,沈育沈大人,上了辞表后就不大在意,收拾起了他家在望都城置办的这间小小的院子。沈家本来不是豪富,购置院子时,精挑细选了这处三人住刚好、四人住嫌小的家,那时梁珩名声不好,崔季还特上门提醒过沈育,沈育也私以为他们会很快被太子殿下赶出王城,不支持父亲买宅子。
如今想来还是父亲有决断。
但也没住到几年,他又要离开了。
宋均前几日已赴司农署上任,领了任务前去治粟,他趁着师兄不在赶紧辞官,免得宋均唠叨。家里一堆东西,收拾起来也很麻烦,衣服与书都收了,锅碗瓢盆带不走的都留下,宋均走前买的米粮放不了的趁这几天赶紧吃了,余下散给邻居好了,再有什么,干脆都拖累给邓飏,反正他家用人多。
榻下摸到一只积灰的箱子,沈育拖出来,拍去灰尘。这是他从奇峰山带回来的,那张有奔马刺青的人皮,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做为线索交给廷尉,最终成了他与梁珩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一根刺。
惹祸的东西不再需要,沈育搬来炭盆,生了火,打算将之烧掉,他伸手打开箱子——
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枚惨白的指环。
信州捧着匣子,借天光细细打量,这枚小小的、早已失去生命的指骨戒,曾经禁锢了两代人的自由。竟然完整的落到了他手里。
信州感到讽刺,嘴角微微翘起。他的残掌将木匣关上,藏进了草枕里面。他推门出去,父母在简陋的院子里编竹篾劳作,三人互相点点头,信州便离家走了。自从儿子不说话后,父母也都变得寡言少语。这也没什么,只需要懂得彼此意思,就是有效的交流,有时候长了嘴的人说话个没完,却都是废话。
养室殿偏殿,梁珩一个人在里面捡东西,弄出兵铃哐啷的动静。邓飏捧着修好的梁氏宗谱在外等他,苦恼道:“陛下,您究竟在找什么?叫人来不好吗?”
梁珩懒得理他,全副身心都在翻箱倒柜,他捧出一片刻了字的木牍、掏出一只刺绣香囊,宝贝似的揣怀里。
邓飏终于等到人出来,忙问:“陛下,宗谱修完了,接下来又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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