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眯起那只还没瞎的眼睛。
魁梧男人走过去,对她耳语几句,她似乎听力不太好,一句话,他要重复好几次。末了,老太太在他搀扶下缓缓起身,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点着,朝着傅默呈走来。
她望着他,露出笑,嘴里已没有牙。“艾什加拉……”
他礼貌地回了一句。
然后,她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你,好……”
他一怔。“……您好。”
谢亦桐也觉得很讶异。看老太太的长相,绝不是中国人,她一只眼已瞎了,另一只眼也浑浊了,但眼瞳无疑是属于艾什加拉的奇异灰蓝色。
老太太又说,“你一定是,中国夫人,的孩子。”
他说,“中国夫人?”
老太太自己的中文发音很模糊,听力又不好,听见标准中文重复了自己说的话,一开始竟是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过了一阵,拐杖往地上一点,反应过来了。
老太太点头。“中国夫人,美……像,公主,书里的公主……他只爱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老太太茫然眨眨眼,“嚄……她,走的时,我不老,我女的女,刚出来……”
老太太换了艾什加拉的语言,朝站在一边的魁梧男人说了些什么。男人回她一句。她不满。于是他回头朝着仍在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高声讲了几句话,人群里议论一阵,最终回了他一个词。他把那词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向傅默呈伸出颤巍巍的手掌。“五十,载,咯。”
谢亦桐在心里把时间对上了。五十年前,差不多也就是北门安念开始在石城陵墓中居住的时间。她那一摞写满日期的簿子里,第一本的第一天,日期后面,用朱红的墨写了几个字。
——“我好想你。”
老太太与傅默呈交谈一阵。她讲话含混,语速又慢,但他听得很耐心,单从几个孤零零的词里也能准确猜中她的意思,沟通起来竟是很顺畅。老太太笑眯了眼睛,很喜欢他。
她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你,你友,先休息,我们给找吃。睡足,吃好,我们上那儿去。”她干枯的手指朝村落西边那座已塌了的屋子一指。
傅默呈向她道了谢,对谢亦桐说,“小谢老师,奶奶建议我们先休息几个小时,然后他们给我们找东西吃。你觉得怎么样?”
一直没休息好,昨晚又不停歇地赶了一晚上的路,谢亦桐的眼皮已经沉甸甸的了。若非来到奇特神秘的原住民村落,好奇心硬生生勾走了七分注意力,睡意早就占领了大脑。
她说,“我觉得太好了。”
他笑了笑。“好。”
他与老太太说了几句,又与一旁的魁梧男人说了几句。老太太笑眯眯地总是点头,男人于是带他们朝不远处一座木屋走去。在村庄大多陈旧的木屋中,这座木屋算比较新的,是最好的地方。
傅默呈说,“这是奶奶住的屋子。三年前,她原来的老屋子塌了,大家帮她建了一座新的。”
谢亦桐回头朝老太太看过去。老太太已重在篝火边坐下,拄着拐杖,神色平静地晒太阳了。她是村落里年纪最大的人,像一座古老的塑像。
进了木屋,魁梧男人四下指了指,语速很快地叮嘱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傅默呈把门轻轻关上。“小谢老师,你先睡。”
虽然原住民们似乎很友好,但这里毕竟是异乡,他保持着警惕。两人仍像在野外时一样,轮流入睡,轮流警戒。
谢亦桐把包放在地上,肩膀酸痛得几乎没法动。她勉强仍撑着眼皮,皱着脸捏捏肩。“我们睡多久?”
“每人三个小时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嗯。”
谢亦桐胡乱吃了一块压缩饼干,水都没怎么顾上喝便上了床。原住民的床很简陋,只是一块木板子,被子也只是一块布。但很干净,也很温暖。她很快睡着了。
傅默呈坐在一旁,有时手轻轻一挥,没声息地赶走了床底下小小的山间甲虫。
-
六个小时后,两人推开屋门走出去。
下午三四点,阳光最炽热的时间已过去了,村落很安静,壮年男女大概已外出捕猎或采集野果,小孩子们也不知哪儿去了。只有几个老人坐在自家屋前,做些力所能及的手工活,都很安静。
整个村落里,只有不远处的瀑布水流声。
拄着拐杖的独眼老太太独自站在村西角落半倒塌的旧木屋前,望着它,眼神幽远,似是身处回忆。
她已听不见脚步声。是傅默呈开口向她礼貌打招呼。
她看过来,浑浊的灰蓝眼睛里,仍有些恍惚。“你,你父。长得,一点像。性情,好不像、好不像……”
她默然半晌,朝着木屋走去,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点着。“你来。”
他扶着她,上了吱呀作响的旧台阶,她走了一级,两级,艰难地俯身下去,手伸向地上早已破裂的陶碗。她腰弯不下去,手够不着,他把东西捡起来给她。
老太太摩挲着陶碗粗糙的表面,微微叹了口气,望着久无人居的木屋,用极不熟练的、断断续续的中文,日光底下,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第五十章 ·
她自己的名字, 在艾什加拉语里的发音是“库亚吉”。“库亚”是个名词,意为光亮,“吉”是艾什加拉语中名词的一种屈折变化, 表示事物目前处在还没有成型的状态,但潜力巨大,总有一天会成长为不可思议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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