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那青年宽厚儒俊,琥珀色衣装坠落阳光,温暖齐整,一俯身便将刚刚跌于地的青年拉起,温声道:“俅哥儿,运刀不必过于在意招式,关键仍在于攻击时的力度。”
身高略矮的青年抬头,面前人正巧遮住屋檐下露出的一圈太阳,边沿绽出的光晕围绕在其旁,如此强烈。
他只看到了光线勾勒在青年颊侧的一层金边,有一缕乌发随风扬起。
“臣以为陛下早已放下了。”
宗政俅回神,道:“哪怕我没有旁的想念,也并不愿让你强撑在军中。”
贾允闭眼,低声道:“臣自得陛下提携以来,没有一日不顾及陛下恩惠,此生为陛下镇守边关,佐正王裔,保卫燕民安康、社稷稳固便是臣所求。”
“……应之。”
一阵龙涎香拂面,贾允缓缓睁开双眼,瞥到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愧色。
“若非当年顾及一时私欲,鲁莽行事,现在你便不用遭到朝中如此多的非议责难,”宗政俅将贾允胸前掺杂白发的一绺发丝撩到后面,道,“终究是我耽误了你原本的前程。”
贾允睁开的眼睛又猛地闪烁一下,他低首,道:“臣从不知陛下……还介怀曾经一事,臣本是无家可归之人,安民定国是臣所愿,又何关身份?朝堂上向来人言纷纭,也并非独对臣一人。至于当年之事也是臣个人选择,若是陛下一直自责于过往……倒真是折煞臣了。”
宗政俅扭身退了一步,又转过头来,似笑道:“你倒是比朕还像个皇帝的样子。”
夜风被遮挡在窗外,遮得严实。
贾允见皇帝脸上难得有些曾经年少的玩笑气,便也感怀旧事,稍稍收起了平日的正色模样,轻笑道:“陛下这话私下可同臣玩笑,若是让旁人知道,怕又要来一沓参臣‘祸朝瞒上’的奏本了。”
宗政俅闻言,笑意却开始有些僵硬,道:“你受委屈了。”
今晚或许是私下会面,贾允见皇帝难得地流露了些平日已不常见的情绪翻转,仿佛真的披上了布衣,遮住了龙袍,变成了记忆中那个曾助他的雅才青年。
平日朝堂上为君臣,贾允渡过半生军旅生涯,难得于数年后得此机缘再次重温当年心境,简木屋檐下,有逐渐剥离的外壳。
贾允正色言道:“臣这辈子做过错事,也后悔过许多事,但唯有对陛下和燕国的这片赤忱从不改变。臣自陛下入军以来,便抱着将来殒灭沙场的归宿,能为平生心愿而死,臣已是莫大的欢喜。”
宗政俅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闭目道:“如果当年……我不曾那样失言……应之,你是否也不用如此?”
贾允心中涌上无奈,不欲言语,伸臂掀起被子,强忍着身上几处仍在作痛的伤口,一蹬腿,直直坠在床下。
宗政俅见状,连忙伸手去扶,贾允却不肯,直直维持着跪姿,道:
“贾允身受陛下器重近四十年,从中途自宫成为陛下身边内臣,到而今在军中统摄要职,这中间年岁,早就立下了断绝一切私心的誓言。臣原本以为陛下或许受朝中人所言影响,疑臣弄权,却不想不想竟然对当年臣私自宫腐一事如此在意……臣原本也立志了绝个情私爱,因而这于臣而言并无甚恨悔,所以臣恳请陛下莫要再因此介怀。”
“臣每每听及此言,”贾允顿了一下,闭眼说道,“……只感心中有愧。”
宗政俅收起手,又向后走了几步,吐息道:“平身罢。”
见贾允再次沉默,宗政俅叹道:“今日时辰不早了,你晚上好好休息。”
“陛下今晚夜间独自出宫,可有人照看着?莫要出什么危险,臣的罪过可就大了。”贾允缓声问。
宗政俅转身,回道:“派了两个……下人跟着。”
顿了一下,避开了“太监”二字。
“朕也不是连这点私人的权限都没有的。”
闲语罢,宗政俅推门出去。
贾允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久久难以回神。
门外,宗政俅盯着院角边干枯衰败的几簇昙花荒叶,怔怔不言。
身后两个内侍静立,许久听闻低声嘱咐:“……南城前两日送了岁末贡品,把那几株红昙送过来罢。”
“是。
“……多谢陛下恩赏。”门内传来人声。
两个内侍心诧,相互对视一眼,又一同抬首看了看窗格之上、黄纸在昏烛暗光上投射出来的人形剪影。
难道方才那话不是对他们吩咐的?
两个内侍头皮一紧,正是无措之时,却见皇帝此时抬步而走,向院落外而行,便只又匆匆跟上。
桌上堆积的一叠叠奏疏纸报被手下人移开,房内人渐空。
金铎看着面前的几个小太监,问:“在栗小山家中也没找到人?”
其中一个太监答:“并没有找到栗大人的踪迹,向附近邻居问了问,又说栗大人的母亲前一段出远门了,栗大人归家时没遇上,于是就回来了。”
“出远门?”金铎挑眉,眉间的肉都拧在一起,“这样的借口也就是哄哄黄口小儿罢,这早便过了预言的时间,看来……小山多半业已遭遇不测。”
他伸手扒出了那几封信笺,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熟悉又陌生,寻常太监习字临帖用的都是内书堂摹写的官帖,故而若不细究细看,字形上都大略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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