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朔风滚滚，吹动两人的长衫，月神弯腰长揖道：预祝殿下此去一帆风顺，愿我六界如君所愿。
    彩霞映入那双灵泉一样的双眼，日神带着九龙飞驰而来，加入了这一幅惊华，天边总有曦光在。炽君袖袍一摆，在众神的目光中潇洒离场：善。
    第55章 缘起（三）
    人界和神界的冷清不同,凡是有人在的地方都充满了烟火味。为了方便行走，炽君给自己取了个凡人的名字，那时他正好在一片雪地中看到一株傲然开放的红梅,于是他便让自己姓梅,又做一身书生打扮,对外自称梅先生。
    极北之地荒无人烟,广袤的土地有一大半是贫瘠未开垦的,地广而人稀.......不只是人,就连精怪等生灵也很少，炽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路往南，情况要比北地好上许多，炽君在人间走了半年多,一路上也见了不少人,在怜悯凡人的疾苦生活的同时又惊叹于他们的智慧。
    明明是六界最底层的物种，却比上头五界要相处的和谐。
    他进了一家茶馆,这里来往之人鱼龙混杂,向来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炽君很喜欢听凡人讲故事八卦，经常一坐就是一天。
    今日也不例外。
    听说了吗，锦云城裴家小公子后日满月宴，皇帝都派了人来观礼。
    裴家为朝天大陆做了多少贡献？听闻裴小公子出生之时裴府上空有虎啸龙吟传来，这是吉兆，有这等功勋又是这等天才的满月宴，皇帝会这么做也不是没道理。
    不过裴小公子出生那日当真有此等异象？
    这个不好说，反正这锦云城的人都这么说的,说是那日彩霞当空，一道天光从天而降将裴府笼罩在其中......说得那叫一个神乎其神。
    这事儿发生在裴家不奇怪,想来定是老天派来的渡我等众生之天人，又是裴家人，善！善！
    ........
    ........
    听着他们的谈论，炽君端着茶杯小口小口抿着，神仙耳力惊人，即便是坐在这里，但整个茶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里大多数人都在谈论裴家小公子，在注意到他们口中的异象之后，炽君眼神动了动。
    将茶水的银钱放在桌上，茶馆里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有一白衣青年起身出了门。
    炽君决定去趟锦云城，去看看这生来便不凡的裴小公子。
    这里到锦云城不过一日脚程，但炽君没有选择腾云驾雾，而是像寻常人一般步行赶路，若是遇到牛车马车一类的也会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询问对方是否能载自己一程。
    时民风淳朴，多是善良的农民，若是顺路便会捎上他。炽君躺在牛车的草料上，看着这人间春光，心情颇好的吟诗高歌，农夫也会在他唱完后毫不吝啬的夸上一通。
    老人家，小生才浅当不得如此夸赞。炽君懒洋洋的闭着眼感受着难得的舒适。
    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当人未必不比做神好。
    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回他：还是你们这些文人有出息哟！像俺老头这样的只能一辈子种地。但种地也有种地的快乐，只要有地种俺们就能安心！要是让俺老头弃了地不种去读那什么什么书，老头我万万不会答应的。
    炽君也说：嗯，种地也没什么不好。
    对吧？俺老头看你就顺眼，知晓你是个明事理的，才不会跟俺讲什么让俺头疼的大道理。车夫乐呵呵的说，扬手又给了牛屁股一鞭子。
    炽君笑着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车夫突然又悲伤着开口：哎，只是俺看到公子出落的这般模样就想起我那早死的儿子，心疼呐！
    炽君垂着眼皮子没接话。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即使后面的人没回他车夫也依旧说着，语气又像是自说自话：我那儿子就跟公子一般，若是没横死，也该是公子这样吟诗作对、好看又出息。
    只可惜我那儿子太善良了，都说善有善报，可最后却还是被坏人害死了。
    车夫的儿子是他们村唯一一位读书人，平时就心软心善喜欢打抱不平，父母也觉得这是好事便以他为骄傲，谁知一次进城买东西遇见地主欺辱卖身葬父的少女，这位青年挺身而出将地主赶走救下了这位姑娘。
    这本是一个打抱不平的佳话，开头如此，但结局却令人心寒。
    被救下的少女讹上了车夫的儿子，非说她碰了自己，如若不给钱就要告到官府。青年不过刚立冠，哪里能承受住这般侮辱，头脑一热便跟着闹到了官府。本来官府都已经判了错在那女子，可谁知女子最后联合地主算计了他一番，让他在牢狱里吃了不少苦头。
    出狱之日，车夫因为农收没能来接，以为小子能自己回来，可等到傍晚依旧没人影；第二天一早车夫上城里询问看守牢房的管事得知自家儿子早在昨日上午便已出狱，按脚程来算晌午便可到家。
    车夫奇怪归奇怪却没多想，只当儿子有点事耽误了，直到回家路上看到被野狗撕咬的尸体.........
    车夫恨恨道：我恨只恨我儿做了那么多好事却死的如此凄惨，那害人的妇女却嫁进地主家里头，每天变着法儿的收拾我们这些农家，可恨!可恨呐！
    炽君一直垂眸听着，这些事他也不好发表看法。他能帮得了一人，却帮不了所有人。这世上比车夫儿子更惨的人比比皆是，他不可能杀光所有恶人，也不能确保所有好人，有善就有恶，恶人永远不会死绝。
    他能做的，唯有在他们死后尽一点绵薄之力，或者说在他们生时尽量为他们规划一个美好的人生、有一个好的结局。
    .
    一路上，他还遇到了不少同样去参加裴家满月宴的路人，在辞别车夫后又同这些行人同路一段到了锦云城。
    裴家近几日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两日后，炽君终于在人群里捡着了众星捧月的裴家小公子。
    见到他的第一眼，炽君就觉得这孩子惊为天人。裴云清一身仙骨傲然，尤其是头骨部分，生得那叫一个大气六界之罕见。
    用凡人的话说，这叫有智慧有前途，用神仙的话说，裴云清是有仙缘的人。
    炽君见着这孩子就极为欣喜，竟是在短短的一瞬间生出了收他为徒的心思。
    六界是互通的，人能飞升成神，同样神仙也可堕身成魔，而有仙缘的人，普遍是最能容易飞升的。
    他想，地府还缺的位置能给他挪出一个来，如果这孩子出落的不错，或许可以将那么大个地府交给他自己甩手两袖清风也说不定。
    在裴云清越过人群朝他爬来的时候，炽君就是这么想的。
    这孩子的确跟他有缘。
    后来，朝天大陆的人都知道锦云城裴家小公子有了一位梅先生。
    据说，梅先生神通非常广大，不仅帮裴家向皇帝递了不少良策，在他的安排下大陆还得了不少人才。这几年，乱像少出，百姓生活幸福。
    能有这盛世，多半是拖了那位梅先生的福，而梅先生又是裴家小公子的老师。于是，全朝天大陆的人都在期待裴云清的长大，这样一来大陆就有了两个梅先生，可不谓妙哉？
    .
    裴云清也不负众望，出落的很好，小小年纪作画天赋令人叹为观止，就连最厌恶画作的七王爷见了都称赞的程度。
    众人都说是裴小公子令七王爷不再厌恶作画，于是世间绝佳画作得以流传，画画这门技术也才没迈向萧条。
    一年又一年，朝天大陆越来越往的方向发展着。
    一日，刚立冠不久的裴云清被梅先生带着出来夜猎，作为成年礼物。
    裴云清早已知晓炽君的身份，他总觉得叫梅先生太过生疏，没人的时候他老是炽君炽君的叫。
    夜深人静时还曾偷偷想过，世人都唤你梅先生，唤炽君者唯我一人。
    为了方便，炽君在锦云城外一座山顶建了座寺庙作为自己的本命宗祠，等裴云清学会腾云驾雾后便搬回了这里。
    这座山是野山，他是第一个到这来的神明，里头有好些精怪还没收服，今日炽君就是借着带裴云清夜猎的由头顺便来清理门户的。
    顺者昌，逆者亡。
    山里大多数生物并不好战，在炽君表示不会打扰它们正常生活后便归顺了，唯一难缠的是这里原来的主人巨虎猿。
    这是虎妖和猿妖结合的产物，虎头猿身，凶狠无比。说是这里的主人，无非也就是强占的罢了。
    这样蛮横的东西，不清理掉日后必有大患。
    但这巨虎猿开灵智已有千年，打起架来很有可能会波及到裴云清这个大半条腿还是在人界的半仙。
    最终炽君把他留在原地并且圈地为界，你就好生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裴云清那时候还是个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少年，十句话里有八句都带着少年人的肆意张扬。他伸手抓着炽君的衣带在指尖绕了几圈，笑得有点嚣张，是恃宠而骄：我要是听话了，有没有什么奖励啊？
    一道目光从全是雾气的脸上传来，裴云清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能看到这道目光里的无奈与宠溺。
    因此，他得寸进尺：那回来之后，炽君再带着我飞一遍九天好不好？
    自从他自己会飞后，炽君就不再带他了，怎样求都不肯。
    此时倒不失为一个好的机会。
    许是想到他刚成人不久，向来拒绝这一点的炽君居然没过多犹豫就答应了，只说：乖乖听话就行。
    然后他便在小裴公子欣喜的目光中离去。
    如果能重来一次，炽君想，他是一定不会将裴云清留在原地的。
    等他被惨叫吸引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裴云清倒在血泊里的一幕。成神后久久未跳动的心脏在此刻几乎要跳出来，似是要这些年来的债给讨回来。
    一阵异样的感觉从心脏处传来，炽君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很愤怒，是想要毁灭这座山的愤怒。
    那一夜，炽君原本想要收服为己用的巨虎猿被引来的天火焚烧致死，最后从天而降的天雷将它劈得灵魂肉身俱毁。
    哀嚎声响彻天地，惊动了神界。
    群鬼齐哭，山间所有生灵畏畏缩缩的缩在自己的栖息地不敢出门，在这几乎灭顶的天灾中苟延残喘。
    一只沾染着鲜血的手抓上炽君的胸口，抬起他幽深如寒潭的眸子，里面盛满了担心。裴云清喘息着说：炽君，息怒。
    被天帝发现会遭殃的。
    炽君将他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一直沉默着，直到这满天异色逐渐平息。
    裴云清伤了根基，别的还好，能救。但那怪物不知用什么方法抽掉了他的一根肋骨，一身仙骨不再完美，这仙途就算是断了。
    断了仙缘的日子他还没体会过几日，他的炽君就干了一件大事。
    那天晚上，炽君来到他的床前站了很久，因为看不清脸，所以也不能确定他的视线是如何的。最后他在裴云清震惊的目光中生生的抽出了自己的肋骨。
    没有血，所以没裴云清那天看起来可怕，但这并不代表不疼。
    神仙的剔骨之刑比普通人要痛苦百倍，何况炽君这等能力的上神。
    仙骨抽出之时还在发光，炽君蹲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很快就好，你忍一忍。
    裴云清想反抗却被他制的死死的。
    炽君动作很轻柔，裴云清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当身体里的灵力缓缓往那处流动接纳那根骨头时，裴云清才后知后觉的不得不承认，梅先生......他的炽君，真的把骨头剔了给他了。
    眼泪悄无声息的流下来，最后顺着脸流到枕头上。裴云清睁着眼努力想看清楚炽君的样子，脑海里却想起了他受伤的那一幕。
    他知道那是怪物变的，即使再来一遍，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做出同样的决定。
    因为那是他的炽君，他不允许他有丝毫差错，是假的也不行。
    温柔的擦去他眼角还没流干的泪，炽君取下手腕上已经戴了许久的红绳，将它系到了裴云清的右手腕上。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愿神保佑你。
    就像炽君不知道自己递出去的这根红绳意味着什么一样，月神同样也没想到自己牵的第一根红线竟然是对熬了万年之久的苦命鸳鸯。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快速渡过回忆杀了....跪。
    第56章 缘灭
    但是炽君不知道的是,凡人飞升成神不仅仅需要过九天雷劫..........还需要脱胎换骨。
    就是字面意思，把一身骨头都剔出来，然后经过雷劫的洗礼,再长出新的仙骨。
    裴云清本就生得一身仙骨,仙骨和肉体融合的极好。剔除一根已经很要命了,整整206根.......这痛楚可想而知。当年他能活着从诛仙台上走下来是整个神界都没想到的事。
    炽君说错了,裴云清不是离神仙最近的人,相反他才是离仙途最为遥远的那个,何况炽君还装了根自己的骨头进去，更是痛上加痛。
    平静的叙述完，夜神抬头想去看看梅晏殊的反应，发现对方不为所动后更是挑了挑眉：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
    梅晏殊没吭声,他在尽自己所能的想当年的裴云清。
    想象他英姿勃发、肆意快活的少年时光、想象他被生生剥离仙骨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为自己剔骨的痛苦,想象他在经受天雷时所受的苦难..........
    真是嫉妒啊，能见到他所见过的裴云清。
    然后呢？
    然后？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夜神抿了口茶：这然后啊我也不大清楚,听小裴说，从那以后炽君对他更是愈加冷漠，地府大有建设后更是经常消失，一消失就是按年算。
    五年十年都算短的，长则百年。在那些日子里，裴云清依旧勤勤恳恳修炼着，并在心里期盼成神后炽君能回来找自己然后带着自己一起。
    时间总是最无情的东西，裴云清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他身边熟悉的人，却始终未能等来那个最想见的人。
    百年一闪而过,他的亲人早已全部逝世，而他自己也从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不得不变成成熟稳重的青年人；以前喜欢的花街柳巷、美人美景已经不能让他再提起丝毫兴趣,他渐渐地活成了以前自己最讨厌的人。
    裴云清曾认真的想过，或许自己讨厌的样子，会是炽君喜欢的样子吧。
    炽君在地府自称酆都大帝，与地藏王菩萨一起忙着构建新的地府体系。好在最近海清河晏死的人不太多，倒也能给他们机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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