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已久,字条上的墨迹有些晕开,但还是可以辨认出风骨和神韵,与萧绥稍显凌厉的笔锋不同,萧云砚的书法要更柔和,运笔清澈,如他这个人表面上一般干净无瑕。
陈愿按照年月张张去读。
一开始萧云砚的信中还沉得住气,只委婉提及希望收到回信,但随着他笔锋的成熟,随着年月加深长期的杳无音信后,他终于发疯了。
他不再粉饰太平,而是真切地诉说着被关在死牢的感受。
那一间小小的房子铜墙铁壁,困住了少年应有的春夏秋天,剥夺了他作为人的喜怒哀乐,唯有信鸽枝枝是宣泄的出口,是暗窗外的天光,是黑暗中难能可贵的救赎。
可惜陈愿不知道。
她上战场后,无暇再顾他。
岁月漫长,难熬的依然是他的生活,是他近乎无望的人生。
这些萧云砚从来没有与旁人提及,也许是知道收不到回信,他才敢如此袒露自己,让脆弱在白纸黑字上一览无余。
窗外的光线渐渐黯淡,陈愿揉了揉眼睛,心绪久久难宁。她指尖攥着萧云砚写的最后一张字条,那上面的笔迹失了分寸,尤可见水光洇湿的痕迹。
歪歪斜斜,就四个字:
别丢下我。
陈愿将字条揉成团,一如她拧巴的心,她很少情绪外泄,却还是被这四个字触动了。
书里对萧云砚的黑化只是一笔带过,无人知道,在许多个漆黑的夜,四季不分的日子里,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人又能有几个七年呢?即便她如今从这些错过的信件中窥得几分,也不过是苦难的冰山一角。
陈愿有些烦躁起来,该死,作为撮合男女主的一个工具人,她竟然和反派共情了!
陈愿试图唤醒系统,不能就她一个人动容,但结果可想而知,系统于她而言就是另一个“枝枝”,永远没有回应。
尤其是在空隐寺里,不知是不是天寒,系统也需要冬眠?
好在她对这不靠谱的玩意儿没什么执念,随它去吧。陈愿将皇兄煮的茶一饮而尽,苦涩也一直蔓延到心底,她其实有些愧疚,战事吃紧不假,但她对萧云砚不怎么上心也是真。
在那个时候,她没有窥见少年纯如白雪表相下的暗疮与窟窿,就真的只把他当个祸害。
她对祸害能有什么好脸色?
陈愿知道自己狭隘了,但她不可能认错,她只是找小和尚讨要了些东西,然后去看萧云砚。
暮色四合,遮天蔽日的树阴映照在门窗上,她轻轻推开房门,借着夕阳去看未掌灯的内室。因为清修,禅房的床榻是厚且冰凉的木板,只铺了薄薄一层稻草。
这是穷苦人家和行军将士惯用的,普通人没必要受这累。
陈愿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褥子,新洗的叠得整齐,还没有铺上去,然而发黄的稻草上,已静静蜷缩着一道人影。
少年背对着门窗,睡姿呈防御的“弓”形,仿佛刻骨的习惯。
陈愿没有叫醒他,不知道是疲倦到极点,还是因为她说了“我在隔壁”,萧云砚睡得比平时沉。
因为蜷缩着,身高腿长的少年看着只有一点,他长而密的睫毛紧紧贴在薄白的眼皮上,两手捏成小拳头,脖颈枕在雪色的狐裘上,漆黑的发丝散开,黑与白鲜明惊艳,但都是他。
不一会,萧云砚似乎察觉到了从门而入的穿堂风,他微眯有些惧光的眼眸,抬手遮挡后去看陈愿。
“把你吵醒了?”她问,顺势放下手中的东西。
少年的视线有些模糊,聚焦后才看清是一个红泥小手炉,几盘寺中的素饼,半壶沏好的热茶。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拿了些,将就……”陈愿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少年清甜的一声好。
萧云砚在她对面坐下,微微仰头,淡色的眼珠认真看着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姐姐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得。”
他就着茶吃下半块点心后,说:“也不是将就,我不挑食,你给我的都很喜欢。”
陈愿一时无话,目光偏移落在了那床褥子上,萧云砚见状又道:“让你见笑了,我睡不惯软床锦被。”
在死牢里待得久了,他已养成习惯,日子清苦,他才觉得真实,反而置身在软绵绵的棉絮上,会觉得空虚又心悬。
少年话落,朝她笑了笑。
陈愿再次沉默了,她总是不擅长安慰别人,这一点也不好。
抿了抿唇后,少女道:“难过的话就睡觉吧,我会守着你的。还有…过去的事情不需要回望,没有回应的人也不值得你执着。”
她的脸颊稍稍涨红,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煽情的话语,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柔软,就像是终年不化的冰雪缓缓消融。
萧云砚似懂非懂,没有联系到那些从无回音的信件上,只当她是在惋惜自己过去的苦难,又骄傲了起来:“你不必心疼我。”
他需要的不是垂怜施舍,是她发自真心的喜欢与欣赏。
惊觉这个念头后,萧云砚下意识捻了捻指尖。
一开始他只想要陈愿疼惜他并为他所用,因为女人一旦心疼可怜一个男人,那她就完蛋了,可是到了现在,他又不满足于此了。
他想要阿愿姑娘真心喜欢他。
是喜欢萧绥的那种喜欢。
萧云砚有些艰难地开口:“到了这寺中,你还在想皇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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