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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失控——Dr.Solo(9)

    楼颖记得有一个场景里严飞洗手,他洗手的动作已经全然不见那日谭阵的影子,没有了清洗手腕的动作,连腕上戴表的那个位置都被妆盖住,看不到戴过腕表的痕迹。他洗得快而用力,水溅湿他的胸口,他恍若未觉。
    楼颖此前只看过介平安一部片子,是和生病的盛闫峰一块儿去看的,就是那部《地下乐队生存实录》,影评人评价的所谓耗子视角和阴间滤镜,虽说夸张了一点,倒也不算无中生有,那片子取景拍摄大半都在晚上,拍的是地下乐队,还真兢兢业业地拍出了 地下 的样子。
    但《稳定结构》是稍显不同的,镜头一切到孔星河,就青春明媚得不像介平安拍出来的。孔星河是优等生,但是人缘好,他会帮人作弊,靠这个赚点儿小钱,寒暑假会给邻里的小孩补课,也能赚一些,一般不大的开销,他都尽量不找严飞。每天孔星河骑着那辆单车上下学,耳机里永远放着喜欢的歌,那些歌声夹在吵闹的市井背景音里,像一条隐形的小溪,涤荡着人们的视觉、听觉。
    楼颖记得孔星河最后一次骑着单车的那个长镜头,少年骑车的背影沿着朝霞之下的街道远去,班卓琴的伴奏中,歌声还在唱着:
    So I sneak out to the garden to see you
    于是,我偷偷地到公园去见你
    We keep quiet cause we're dead if they knew
    我们保持低调因为被他们知道的话我们就死定了
    So close your eyes
    所以请闭上你的眼睛
    Escape this town for a little while*
    从这个城逃出去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 *
    然后突然 砰 的一声,歌声戛然而止。白衬衣的少年和自行车倒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歌声没有了,画面里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朝霞。
    明明银幕画面是静止的,但那一刻楼颖觉得那片天好像都跟着一震,颠倒了角度。
    ***
    孔星河的病确诊后,严飞辞掉了餐馆的工作,开始跑外卖。有一个片段,是谭阵在狂风暴雨中送外卖,结果车子在雨水中打滑,翻倒在路边,那一下车子几乎被水花淹没,放映厅里所有人应该都和她一样提起了一颗心,因为下一秒就看见一大股红色从谭阵小腿裤管下渗出,混流进一地雨水里。谭阵爬起来,只低头看了一眼受伤的小腿就没再管它,他扶起车,查看车后的外卖,外卖奇迹般的好好的,只面上那一盒漏了些油出来。
    那一单送到后,客户打开发现口袋里漏了油,盖子上也有油,便质问他,谭阵喘息着解释路上车子磕碰了一下,但食物没受影响,然而客户并不买账: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打翻了给我重放进去的?你这样让我怎么吃?!
    谭阵看了那盒烧烤片刻,说:要不这单我退给您吧。
    客户想了想,挑眉说:那行吧。
    谭阵拿出手机时,客户转身将烧烤提进了屋,谭阵看了他一眼,说:烧烤我要带走。
    客户顿时火了:你凭什么带走?!你自己送成这个样子,我没投诉你算好了!
    不是你自己说这个样子也不能吃了吗。 谭阵平静地回道。
    是 是啊! 客户气急败坏,我是不能吃了啊,我给别人吃不行啊?!
    谭阵面无表情收起手机:你给别人吃,那这单我就不退了。
    客户开始破口大骂,把那盒烧烤拎出来,直接扔在了谭阵身上:拿去吧穷鬼!那几个钱我也不要了,送给你当棺材本!
    他骂得太大声,隔壁的房门都打开了,一对父子探头出来,大人不耐烦地问这么晚了在吵什么,那男孩却看到了谭阵的腿,惊呼:啊呀他流血了!
    这下所有人才注意到地上的血迹。
    刹那间楼颖好像明白了介平安为什么执着于让谭阵出演严飞。因为只有谭阵来演这个角色,才会产生如此巨大而揪心的反差,会让银幕前每一个观众扼腕感慨,为什么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一个是现实中的大明星,另一个却苟延残喘地生活。
    严飞就是在那天在医院的急诊处邂逅女主角谢丽的,谢丽是一名实习护士,为他包扎伤口时还掉了眼泪,她说不是因为严飞,是因为严飞让她想起了自己。她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严飞临走时谢丽叮嘱他伤口还需要来上药,严飞只点了下头,谢丽像是猜出他的想法,追出去,喊住他,对他说:你一定要回来上药,你这个伤口有点深,需要处理的, 她压低声,说,你来了就直接来找我,我帮你处理伤口和包扎,不收你钱。
    严飞的脸色当时有些不好,这个女孩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说了声:不用了。
    ***
    严飞的处境,孔星河都看在眼里,他和严飞说不想去学校了,严飞没同意。连在医院里听到噩耗时都没有掉一滴泪的孔星河,在那个夜晚彻底崩溃了,他喊道:我现在再去学校还有什么意义!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的手就不能动了,腿也不能走了!
    严飞握着他的肩膀,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孔星河,但你的人生不能够断在这里,医生说过,运气好你还能活五年,六年,就是七年八年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我现在就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你就会胡思乱想,会觉得什么都没意义了。去学校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但你现在还能走,还能跑,还有时间,他们都在经历的事,你要让它就断在这里吗?你要放弃考大学,放弃和我一起攒钱换新房子吗?
    坐在床边的孔星河埋着头哽咽,他的背蜷缩着,像一件缩了水的,皱巴巴的衣服:我都不敢去想这些
    你可以的, 严飞沉声道,这个病并没有剥夺你做梦的权利。
    孔星河摇着头,泣不成声:可我一个都实现不了啊
    不是实现不了,只是有点难, 严飞说,但梦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蹲下来,抬头看着哭泣的少年,就像我,我小时候也梦想过有一天我妈会来找我,把我带走,我想过变得有钱,想过有一个幸福的家,我想着这些事,我不管它实不实现得了,我也要去想,你的梦难道比我的更难实现吗?
    孔星河抬起头,脸上泪水不停往下掉,他看着这个同一个妈妈所生的哥哥,这可能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无意间留给他的最好的馈赠。
    我好怕啊, 他说,嘴唇簌簌颤抖,我好怕啊哥
    严飞靠过去,将自己的额头靠在孔星河额头上,低声道:不怕,哥在这里。
    我怕我拖累你,我怕你嫌弃我
    不会的,不会的孔星河,你相信我。
    他们靠在一起,皮肤相贴,呼吸纠缠,镜头里有什么呼之欲出,但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里,每个人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筒子楼的居民又等了几轮春夏秋冬,房子依然不见要拆,而孔星河的病情在坚持了快两年后还是恶化了,他的双腿不能再行走,只能依靠轮椅。
    上下轮椅的时候严飞有时会帮他,楼颖看到那些盛野被谭阵抱起来的镜头,在清晨,在夜晚,在大雪天,在酷暑天,隔着彼此温暖的衣物,亦或者滚烫的皮肤贴着彼此。他们起初会说话,会开玩笑,会打趣,后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这样的镜头总是沉默而缓慢,但又执着而反复地进行着。
    其实到这时已经有什么在警告她了,但她还是说服自己这是孔星河和严飞,这是在拍电影,是导演要让他们这样演的,而放过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某个念头。
    谢丽代替生病以前的孔星河,成为了这部片子里的暖色。孔星河不能再骑着单车驰骋了,他的世界静止了,他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观察着自己的哥哥,也观察这个走进严飞生命中的女孩。他说出来的话变少了,但没有说出来的话像海一样狂涨着。每一句内心独白,都是对哥哥和谢丽满满的祝福,只是每一句都让人伤感。
    有一天早上孔星河独自醒来,严飞跟谢丽去城郊进货了,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片子里拍得很隐晦,依稀还被剪掉了一些镜头,但影院里大家还是看出来了,孔星河晨 bo 了,他坐在床上,没有办法去任何地方,腿已经大半失去知觉,那里却有了反应。镜头里他一个人久久地坐在床上,低头垂泪,明明是这么少儿不宜的情景,却因为或许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让放映厅里弥漫着低沉的哭声。
    楼颖也哭了,看盛野的话剧时她也哭过,可是果然谭阵没有说错,电影的镜头语言给她完全不同的体验,她难过极了,为孔星河难过,为严飞难过,为盛野难过,也为谭阵难过,难怪盛野很难走出来,连她都快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第16章
    筒子楼的住户们终于等来了拆迁办的入驻,唯有孔星河没有等到。在影片快结束时,他选择了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天从电影院走出来的观众,没有一个脸上是干的。也不知道孔星河的离开对严飞而言到底是解脱还是痛苦,楼颖始终忘不掉严飞看到孔星河手写遗书时的那一幕,应该没有一个观众曾经见谭阵在剧中这样痛哭过,谭阵是矜持而克制的,而银幕中的严飞蜷缩在墙角,哭到完全不顾形象。他整个人像坍塌了,只一个人的哭声,就淹没了放映厅所有观众的抽泣。
    孔星河以自己希望的方式结束生命,严飞一定是理解的,他的崩溃流泪,只是积累了这么多年,不敢在孔星河面前表现出来的情感,在这一刻最终而毫无保留的释放,给那个再也听不见他的哭声,再也不会挂念他这个哥哥的 弟弟。
    这是严飞故事的落幕,却是谭阵电影生涯的起飞。在这短短不足五分钟的一镜中,他从一个克制的流量演员谭阵,变成了后来的年轻影帝谭阵。
    对盛野来说同样如此,孔星河的生命终结在了大银幕中,扮演孔星河的他却得到了命运的垂青,第一次 触电 便拿下了最佳新人。
    荣誉加身后,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制片、导演找来,发来的剧本多到看都看不完,得靠西媛先帮他筛一遍。要不是盛野进了这个圈子,楼颖都不知道原来娱乐圈一年到头居然有这么多片子在拍,可是真正能与观众见面的,一年里也没有几部。
    拿到各种剧本和策划案后,盛野都会打电话问谭阵的意见,他有时候拒绝别人只因为谭阵的一句话。楼颖记得当时有位姓何的制片人,特别有诚意,大老远的还登门拜访,结果她和盛野恰巧不在家,害人家扑了两次空,搞得她都蛮不好意思,就让盛野抽点儿时间去见见对方。
    盛野听她说完也很为难,说:谭阵哥不建议我接这个片子。
    她纳闷:为什么不建议啊?
    盛野犹豫了一下:说是他们班底不是很好,喜欢炒作一些负面新闻,太急功近利。
    楼颖听得有点吃惊,倒不是吃惊对方的班底和炒作手段,而是吃惊谭阵竟然会这么直接和盛野说,她印象里谭阵是不可能说这种话的。
    她也知道谭阵不会害盛野,想了想,说:那你也去和人家见个面,听人家说一下,再当面拒绝比较好吧。
    盛野拗不过她,就说那我打个电话去说吧。母子二人坐在沙发上,她坐一旁听盛野讲电话,对方嗓门很大,在手机那头苦口婆心说着: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你现在有片约在身吗?没有的话为什么不试试呢?那个剧本发给你看过你也觉得不错的吧。
    盛野没有提谭阵,只是说剧本虽然不错,但是角色不是他想尝试的类型。
    哎,小野啊,我和你说句大实话,你可别介意啊。
    盛野连连点头:不介意的,您说。
    你现在虽然有最佳新人奖,但也是个新人,你不能太挑了,你应该趁机增加曝光率,不然时机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盛野边听边点头,末了仍是十分坚定地道:谢谢您,不过我还是想再等等,我还是想拍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
    挂完电话盛野还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像在咂么刚才的对话,楼颖问他想什么呢,盛野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谭阵哥说得没错,我感觉他们真的有点急功近利。
    楼颖啼笑皆非。
    她知道盛野不在乎红不红,他只是想拍戏,但还是担心万一被对方说对了,等到最后真的一场空呢?听西媛说,盛野已经连续推掉两部不错的剧了,她这个当妈的为他捏着汗,他自己反倒无所谓似的。
    得承认,她对谭阵的信赖,那段时间也有过动摇,觉得盛野是不是不该太听谭阵的。
    西媛也和她谈过,在电话那头委婉地同她讲:阿姨,我就直说了吧,谭阵在大众眼里确实是大明星,有光环,但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说白了他也只是一名演员,他是有一些资源和人脉,但你也不想想,找他拍片的那都是哪个级别的导演制片啊,在谭阵和盛野之间人家更倾向于谁,对吧这很明显吧?就算谭阵真的能给盛野介绍一些资源,那也不够啊,盛野未来不可能处处都靠谭阵,他不也得积累自己的人脉资源啊?我觉得盛野和谭阵关系好这件事本来挺好的,毕竟人脉就是这么积累起来的,也不是多少人起步就有谭阵这种级别的引路人,但问题是他不能全听谭阵的啊,他今天拍戏认识了谭阵,未来拍别的戏还会遇到别的前辈演员,他不能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啊!
    西媛找她沟通,她当然懂西媛的意思,只是一边是盛野的经纪人,肯定是为盛野着想的,一边是盛野崇拜的对象,向她保证过会保护盛野,她自己也拿不准了,后来又找介平安沟通了一番。介平安听完她转述的西媛的话,在电话那头气到口糊:胡说八道!嫂子,谭阵是对的,他是过来人,那些经纪人看到的都是利益,什么片子火就拍什么,拍到后来我跟你说拍到你怀疑人生,谭阵就这样搞过啊,后来你看他被人骂什么,骂花瓶,那些片子逻辑都不能自洽,人物都立不起来,谁来演不是演成花瓶?谭阵多不容易才转了大银幕,盛野起点这么高,可千万不要走回头路
    楼颖听介平安和她叨叨了一番,挂了电话,感觉都没啥用。介平安,谭阵,盛野,这三个人都是一路的,她又看向电视柜上的盛闫峰,这四个人都是一路的,他们是艺术家,而西媛是个商人,她自己是个凡人。
    盛野接连推掉几个剧本后,十分幸运地接到了一部亲情题材的电影,是一部轻喜剧。据说本子本来是发给谭阵的,但谭阵没有档期,又觉得那个剧本很好,就向导演推荐了盛野。盛野后来去见了导演,导演直言觉得他的形象和谭阵不是一挂的,言下之意不太适合,但因为谭阵说 他来演这个角色会比我好,导演还是决定给盛野上妆后试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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