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鸣:“这个问题,指挥使得去问他,问我没用。”
“不只章佑,”仇疑青眉目微厉,“一年前科举,四年前科举,本使都曾查到,不止一人在大考前后有过此类言语,这些人又刚好,都在那段时间与你接触过——你怎么解释?”
贺一鸣怔了一瞬,似是没想到话题转变这么快,刚刚不是在聊死人,聊叶白汀?突然转到以前,说到这个点,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个反应不过来,不知如何应对,就很像心虚了。
不用看仇疑青表情,他也知道自己有了失误,干脆就着惊讶表情往下演:“竟然还有这样一回事?是哪几个人,我怎的不知?”
仇疑青茶盏放在桌子上,抬眸时,眼底有厉厉微芒:“‘科举’之事,你知道多少?”
贺一鸣闭了眼,舔了下唇:“也对,你们锦衣卫,就差信誓旦旦说有舞弊了,怎会不问?可时间过去这么久,指挥使想必已经查过我的院子,我身边的人了?如何,可有问题?”
不等仇疑青回答,他直接眯了眼:“我的考卷,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之才华就该配那个名次,我上榜理所当然,我做官理所当然!你若有疑,尽可翻出我当年的卷子,寻大儒来分析对比,看可曾有一分一毫的不清楚!仇疑青,你少拿这种事情诬陷我,苍天在上,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你的考卷没问题,你的人呢?”仇疑青眉目森森,“北镇抚司从不会无故怀疑任何人,你无需顾左右而言他,你的问题是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贺一鸣敛下眉眼,嗤了一声:“不管你在怀疑什么,都与我无关。”
仇疑青视线滑过窗角,顿了下,仔细看贺一鸣的外袍:“你的衣服好像格外整齐。”
贺一鸣抬眉:“我这人讲究,不似别人过得粗糙,不可以?”
仇疑青:“方才外间张榜,人潮拥挤,你也说自己在凑热闹,所有人都免不了擦蹭挨挤,便是耿元忠这个自持身份,没下楼的主考官,从楼上下来时袖子也歪了,因何你身上这般周整?”
贺一鸣咬牙:“我整理过了,不行?”
仇疑青:“你平时很喜欢穿竹青圆领袍,最近好像没穿了?”
贺一鸣愣了下,才眯起眼梢,冷笑一声:“指挥使对我是否过分关心了些,连我平日喜欢穿什么衣服都知道,你这样子……我那义弟知道么?不怕他吃醋,跟你闹?”
仇疑青眉目疏冷:“凭你也配?”
“怎么就不配了,都是一个爹教的,能差到哪里去?”贺一鸣尾音拉长,话里些许嘲讽,不知嘲讽的是别人,还是他自己,“只不过他是亲生的,怎么胡闹都行,父母宠着,姐姐护着,我就不一样了,抱养来的外姓,没必要真的疼真的宠,不听话就要教训,不好好学习就要罚小祠堂,别人有的你不一定有,你有的,别人却早早有了……”
“你看,人的命本来就不公平,生下来就写好了的,能有逆天改命的机会,谁不想要?我还是那句话,这个案子,劝指挥使慎重,能查多少是多少,别太较真,否则反噬自身,可就怪不了别人了。”
说到最后,他眸底闪烁着,又加了一句:“命运的馈赠,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当我那义弟靠近你,赖上你,是你的好运气?仇指挥使,人道你文韬武略,有宰辅之能,远目千里,近解百忧,万勿为儿女情长所困,失了心智,它日横尸荒野,无人问津,后悔——也晚了啊。”
他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么多,又是交心又是提点,暗示了一堆东西,也不是什么信息都没给出来,仇疑青却理都不理,对他怎么想全然不感兴趣。
“你最后一次见章佑,就是下楼的时候?”
贺一鸣闭了闭眼,表情就不怎么随和了:“是,之后也一直在楼下,从没上过楼。”
仇疑青:“没人看到过你?”
贺一鸣眼角斜挑:“我既没有上楼,自然没有人看到过我,很难理解么?指挥使想要指我为凶手,就拿证据来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锦衣卫进来,带来了申姜的小纸条。
他那边已经对几个人进行了简单问话,包括耿元忠,耿元忠并不知道含蕊的存在,但他知道章佑一直以来就有这个毛病,好色,花心,经常见一个爱一个,说章佑不是个东西吧,他在这件事上格外有风度,每次情动,只对一个女人,爱的时候极爱,非常沉浸,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但换的也勤快,每次时效都不长,最多半年到一年就腻了,换下一个……章家对此颇有微词,见到了就要管。
仇疑青知道申姜想说的是什么,章佑沉浸在一段男女关系中时,会有些忘我,有人抓了他的女人来威胁他,将他引到高处,甚至不能喊叫,是不是有可能的?
他将纸条折起来,看着贺一鸣的脸,不错过他每一分表情细节:“你可认识含蕊?”
贺一鸣看起来平静极了:“含蕊?谁?”
仇疑青心里便有了数:“章佑的女人。”
贺一鸣就笑了:“指挥使真会开玩笑,京城这么多女人,我哪能都认识,还偏偏认识章佑的?”
……
二人的问话过程,叶白汀一直在窗边听着,贺一鸣的大部分表情,他也看到了,内心自有思量,但很遗憾时间只有这么多,他不能再继续参与了。
街道上的痕迹勘察,结束了一半,别的工作仍要继续,但尸体可以送回北镇抚司了,做为仵作,他得跟着回去。
他站起来,朝仇疑青打了个手势。
这一次仇疑青没拦着,现场工作很多,他走不开,不能亲自相送,只在贺一鸣看不到的角度,微微朝叶白汀点了点头。
一路马车不停,尸体送进停尸房,叶白汀也准备好了,迅速整理房间及工具,准备验尸。
“让我来好好看看——”
死者的头似乎已经没法看了,烂了大半,血污处处,伴有碎骨,脑浆,没什么特殊之处,就是高处坠落会造成的伤势,可去衣检查死者身体,就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
死者的背部,有非常新鲜,线条明显的擦伤。
面积不大,有细小血痕,边缘红肿,有蹭过的痕迹……这种擦蹭伤,经常在人不小心摔倒的时候发生,大多会在手,胳膊,肩,腿,因人在摔倒,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会下意识调整姿势,以手脚抵抗,伤痕出现在背部,该是刚好摔到了地上,或不小心背撞到了墙上。
死者当时姿势是俯卧,背部伤痕一定跟坠落没关系,那就是在坠落之前,还曾出现过什么意外。
叶白汀仔细检查死者背面,后肩,后腰,手肘,小腿……死者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很干脆,集中在前身,就是一摔致命,后身除了后背,没有其他任何痕迹,也就是说,后背这个擦伤形成时,他所有下意识的抵抗动作全部没使出来。
这个伤虽不重,擦蹭痕迹却非常明显,绝对不是撞一下就能造成的,一定有起不来,来回蹭了两下的动作——
所以章佑并不是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或墙上,他应该是在某个空间内,和人发生了争执,动过手,双方发生过推搡动作,但幅度并不大,也并不很强烈,所以身上手上没有任何伤痕,只背部这块,因撞蹭过墙面或其它,留下了很浅的擦伤。
但这个过程一定非常短,因为凶手来不及。
章佑身上这个擦蹭伤非常新鲜,周边微肿,血色鲜红,必是临死前不久才产生,而伤在这种位置,不太疼,不太重,走路可能没什么异样,但要端着架子在桌边喝茶,一定会有些不舒服,但叶白汀此前见过章佑,他在桌边挑衅贺一鸣时,可没半点不舒服,肢体动作流畅随意,显然是没伤的。
所以死者这个伤,许和‘跳楼’这个动作前后脚,他先是被人以一定理由引到别处,发生了一些争执,接着才有楼顶坠亡的事。
这两个动作,是在同一地点发生的吗?约见和争执,以及坠楼,都是在顶楼发生的,还是有不同地点?
顶楼这里需要注意的点是,锦衣卫说有滑踩痕迹,死者的鞋子也的确是歪的,他一定有脚滑的瞬间,可顶楼没有墙壁,如果死者后背擦伤是发生在地面,那地上一定有类似的拖蹭痕,勘验的锦衣卫不可能看不到,可是并没有类似发现。
那就是在别处,茶楼今日人满为患,到处人都很多,尽管放榜时所有人都跑下了楼,掌柜小二也是在的,并不隐秘安全,有人要选这个时候约见动手,一定在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得有墙面,楼梯间?楼梯拐角?
这样的地方有棱有角,装饰良多,那留下痕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叶白汀快速把这件事写下来,需得立刻提醒锦衣卫注意搜查,找到这个争执的空间,看有无相关线索。
身上的伤看完了,衣服鞋子也不能疏忽,因有这个‘争执地点’的疑问,他看得非常仔细,还真的在死者的鞋底边,发现了一点红色的漆痕,不多,也不黏,鞋底上蹭到的痕迹新鲜,这个漆本身却并不太新鲜,应该漆完晾过一阵子,至少是七八成干,不用力很难蹭到的那种。
用力……争执……
死者鞋上有,那与他发生争执的人呢?
叶白汀立刻在小纸条上加上了这一点——必须注意排查。
死者衣服检查完,随身带的东西一一列在桌上。
有酒楼订桌的票据,有玉器行手镯的取货单,有金银锞子,喜钱的购买单据……
章佑还真是笃定自己今天能中,庆祝动作都提前准备好了,要广宴宾客,散喜钱,还给喜欢的女人买了一个质地上佳,非常昂贵的玉镯。
叶白汀看着这些东西,若有所思。
现在知道的,只是章佑大约死在街上张榜,非常热闹的时候,但这个放榜结果,他自己知不知道呢?
知道和不知道,他的反应会完全是两个样子,如果还未张完榜,他并不知道,那心里还是会怀有期待的,也会继续之前的小得意小骄傲,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会很愤怒,难堪,知道自己被骗了,会不会去找始作俑者质问?
也就是说,找贺一鸣?
第190章 凶手之敏锐
直到完成验尸工作,叶白汀大脑都在高速运转,一直都没闲着。
他综合尸体情况,给还在现场的仇疑青和申姜送了很多纸条,提醒他们更多的侦查方向,注意重点,现场的小纸条也会传回来,让他得以得以了解最新情况,分析判断更多的细节……
只是之前在忙,没时间看,积到如今,已有厚厚一打。
叶白汀脱了罩衣,洗了手,拿起这打纸,走回暖阁。进到房间,他也不怎么讲究,在炕前小几边盘膝一坐,展开纸页,看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天光一点点暗下来,暮色四合,北镇抚司越来越安静。房间不知何时掌了灯,可最亮的,却不是这盏烛光,而是烛下人清澈锐利的眼睛。
叶白汀注意力从未分散,一直在专注手中消息纸页,甚至把所有案件卷宗全部拿出来,摆开在小几上,炕上,各种调整位置,调整方向,最后手肘撑在桌面,双手交叉抵着下巴,视线一次次从纸页上滑过,大脑迅速筛选信息……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他错过了?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细节,被他忽略了?
这个案子很有难度,死者和相关人的人物关系构建比较隐晦,少,且私秘,短时间内很难清查清楚,别人还未必配合,你去问,大约都会撒谎,锦衣卫需非常清晰的,先把背后的线,所有动机源头理清楚,才能跟着顺下来,掌握整个事实脉络……
但命案本身呢?
他们有没有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视线滑过一个个写在卷宗里的名字,案件相关人,可能的凶手,死者……叶白汀眼神倏的一顿。
三个死者,都是高处坠亡,事实已经很明显,就是他杀。可如果只是想谋人性命,从操作方面来讲,有很多更准确更方便的方法,‘楼上推下致人摔死’这种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做成,别人未必心甘情愿,未必不会反抗,凶手如何确保一定能成功,且次次都能成功?
这种呈现方式,在叶白汀来看,唯一对凶手有利的方向就是‘意外’,现场太容易用这两个字解释,太容易逃脱罪责,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此前他们的重点一直在‘科举舞弊’,这件事存不存在,中间是否有利益链条,幕后黑手是怎么操作的,他们怎么抓住,怎么阻止,各案件相关人都藏了什么,凶手到底是谁,但是死者呢?
死者脾性如何,都经历过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意什么,遇到什么事,会做怎样的选择?
叶白汀挑出所有与死者有关的卷宗纸页,认真翻看,慢慢的,眼睛越来越亮,神思越来越清明……
“怎么坐到了这里?”
一只大手扶着叶白汀的腰,将他往里轻轻推了推:“不怕掉下去?”
根本不用回头,叶白汀就知道是仇疑青,他就是想事情想入了神,没发现自己换姿势后坐的靠外了,刚顺着力道往里挪了挪,就看到对方手里握着一打崭新的记录卷宗。
他眼睛一亮:“有更多的东西了是不是!”
那架式,几乎把‘强烈要求立刻加班’这类字写到了脑门上。
仇疑青扶他坐好,音色微缓:“……莫要着急。”
“少爷你快饶了我吧,”申姜在后头叹着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瘫成一坨,“你不饿我还饿呢,咱们先吃了饭再说,成么?”
饭……
叶白汀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不太有饥饿的感觉,好像的确早该吃饭了。
“好吧。”
他一边从善如流的答应,一边还是没忍住,眼神从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有重大进展?”
仇疑青没卖关子:“算是。”
叶白汀:“那咱们快点吃饭!吃完快点分析案情!”
饭菜上的很快,叶白汀吃的也很快,速度都快比上申姜了,仇疑青看不过去,给他盛了碗汤,放在手边:“慢些,今夜还长,我们有很多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叶白汀端起汤喝了,还嫌他速度慢,“你也快点!”
诏狱第一仵作 第2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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