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复杂的看了眼自己认罪画押的供状,闭眼垂眉,不想再说话。
你不说话没关系,还有你爹呢。
仇疑青一点都不着急,转向老侯爷:“‘贵人’身份非同小可,为了保护这个秘密,为‘贵人’做事,死的并不止这几个人吧,你手里,有多少条人命?”
老侯爷哼了一声,没说话,态度很明显啊,不配合。
你不想说话,也行,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看向卢氏:“不知三夫人此刻心下感觉如何?夫妻尚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世子同你还不是夫妻,只是占了你的便宜,刚刚被怀疑时,就把你拉出来挡刀,你当真一点都不计较,还要为他保守秘密,为侯府去死?”
卢氏眼眶蓄泪,瑟瑟发抖:“我……”
这也太吓人了,扶植党羽,蓄意谋反,还被锦衣卫抓着了……她的确有几分胆大,敢与人私通,争风吃醋,可这种事,借她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啊!
叶白汀:“谋反大罪,抄家灭族,死不足惜,三夫人知道什么,现在可以说了,日后再想争功劳保命,可是没机会了。”
“我……我知道一个世子送信的地址!”卢氏跪下磕头,说了个地址,“……真的就这一个,世子非常谨慎,再多的丁点不露,谋,谋反……这种事我是无辜的啊,什么贵人,什么财路,妾身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求指挥使放我一条生路!”
此刻跪在地上的妇人,瑟瑟发抖,涕泪横流,还有什么美艳,还记着什么世子,情不情爱,吃不吃醋,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不想被拖累死的人。
叶白汀看向应白素:“你呢?应该也有话想说吧?”
如果丈夫的死不能让你触动,如果徐开的死不能让你清醒,那你自己呢?今时今刻,侯府所有丑陋在你面前一览无余,你还想继续糊涂的,浑浑噩噩的过下去吗?
应白素闭了眼,声音微哑:“我……我知道两个人,是我父亲杀的,在京城做官,五品,算不得大,但当时都是好有差事……”
她说了两个名字,还有官位。
申姜赶紧督促文书记上,统统都记上,稍后细查!
很好,又有新东西了,叶白汀忽略老侯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看向大夫人王氏:“大夫人呢,不说两句?你这么聪明,知道的肯定比别人更多。”
大夫人垂着眼,没说话。
叶白汀又道:“侯府这对父子,道貌岸然,装出一份谦逊温柔,实则心思狠辣,是最不容人的伪君子。你起初并不知道,年幼之时,青梅竹马,也曾期待爱情吧?你以为长辈的关心只是关心,是你出身好,性子好,你应得的,你合该被别人喜欢。可婚后面目全非,变得全部想象中不一样,别人温水煮青蛙待你,你随波逐流,身边繁华和笑脸让你迟钝,你很久之后才突然清醒,有些东西只是表面看起来华丽,其实早就千疮百孔,烂的让人恶心。可你改变不了事实,又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与无知,就说服自己,就是这样的,高门大户理所当然是这样的,别人不理解,谩骂,是因为他们到不了这样的高度。”
“应玉同敢肖想你,认为你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不同,这大大激怒了你,你是不是觉得他算什么东西,凭他也配?他知道你和老侯爷的事,也因老侯爷是他亲爹,不敢得罪你,但对方从骨子里透出的轻视,你一辈子都不会忘。”
叶白汀看着大夫人的眼睛:“现在,你可看清楚了?你们,都是裹挟在侯府门楣,那些条条框框规矩里的人,大家都很不幸,只是不幸的方式不一样。你真的,不想和我们说点什么?”
可能是因为明白大势已去,可能真的被扎了心,大夫人颜色苍白,嘴唇翕动,却没说案情,颤抖指尖指向蔡氏:“我不服……我不服气,凭什么我不行……她可以!我们,我和卢氏,都很喜欢应溥心,因为他自由,他热烈,他活的光风霁月,灿如朝阳,为什么这样一个男人,会看上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女人?这个不入流的女人一入府,就勾的老侯爷世子纷纷侧目,她凭什么?就她这稀松平常的容貌,闷不吭声的性子,凭什么一来,就染亮了侯府颜色,变成了最热烈的存在!”
“我自认不比她差,容貌比她不差,家世比她不差,心智也是,她聪明,我也不傻,凭什么她可以遇到好男人,过这样恩爱圆满的日子,我不可以?凭什么她可以不守规矩!”
大夫人心中激愤难平:“天底下到了哪儿都一样,男人当家主事,三妻四妾,京城侯府,普通人家,都是一样,都是这个规矩,你是女人就不能心太大,你是女人就得认,闺中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年纪就得听父母之命,嫁个男人,老的少的俊的丑的哑巴还是瘸子,是你的命,你就得认,开枝散叶,无后为大,晨昏定省,婆家挑剔,你就得受着,大家都这么过来的,凭什么她不用!”
蔡氏都要听笑了,好像对方的话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规矩?你真的知道规矩是什么?”她往前一步,右手指着自己左胸,眸底锐光明亮,“这里认可的,才是规矩。”
“夫君同我说,我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看过的书,喜欢过的人,都是我的教养,没有谁要求我遇事必须怎么做,但我心里知道,我该怎样做,这是规矩。时时拿着鞭子守在门口,不许你做这做那,稍有一步踏错身上就要见血,这不是规矩,这是用来框治别人的工具。”
“我心中认可的东西,我的信念和固执,我会咬着牙扛,纵死不惜,我不认可的,任你是谁,我都敢翻,我都能翻!”
“你凭什么!”大夫人浑身发抖,“你一个乡下贱民,凭什么!”
“凭我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
蔡氏眸底灼灼烈烈,似有火在烧:“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我夫敢为,愿为之事,我亦愿同往!”
大夫人怔住,突然泪流满面。
蔡氏眼角也有些红:“你们都说他好,其实他一点都不好,条条样样都替我想到了,把我护的严严实实,总想自己什么事都扛了,不叫我知晓,可我们是夫妻……他怎么可以抛下我?”
大夫人:“你……没有想过,他可能只是可怜你,并不是喜欢你,你……不配。”
“你们这样的才不配。他喜欢的,就是我。”
蔡氏声音微轻:“他其实很愤怒,对你们侯府这些所谓的‘规矩’,他所有的愤怒都揉在那些‘反抗叛逆’里,无人知晓。我也遇到了很多难事,老畜生天天用规矩来压我,说我是他生的,就是他的财产,他有权利处置买卖,赌坊打手也说,父债子偿,他们找我天经地义,街上的人骂我不知羞耻,谁家女人这么抛头露面……”
“我每次都豁出生命去反抗,有困难就解决,趟不过去就硬闯,从不逃避,从不退让,我一直都很平静,夫君从未说过,但我知道,他喜欢我带给他的这份平静感。他喜欢我,不是长的好不好看,傻不傻,容不容易拿捏,好不好生养,没有任何利益考虑,他喜欢的就是我这个人。前途未卜,是生是死,都没什么关系,只要此刻安宁,就没什么好怕。”
他给了她那么多爱和温暖,那么多肯定和信心,她怎么可能被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打败?
他的爱,早已让她无坚不摧。
“我不会杀人,因为他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我也不会自杀,我会好好活下去,带着他那一份。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只要我还记得他,他就没有死。”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失忆呢?她要把这些过往小心翼翼珍藏起来,过奈何桥也不扔。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蔡氏扬眉,眸底霜寒如刃:“他曾跟我说过,人想怎么活,取决于自己。他之愿,便是我之愿!我愿舍己身之躯,以微小之光,换清明天日!他能做的事,我也可以,他不希望我成为的人,我永远不会辜负,这才是夫妻,是道义,是人心中应有的规矩!”
“你呢,王菁,你可敢问一问你的心!”
蔡氏站在北镇抚司大堂,个子不高,人也有些清瘦,可没人能忽视她的存在。
她肩头跳跃着阳光,发丝随风轻拂,身侧伴着窗外树影,那树影伟岸温柔,随风斑驳轻动,好似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
好姑娘,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第172章 我等不及了
窗外暖阳灿烂,微风拂柳。
房间内,蔡氏亭亭肃立,言语铿锵,青裙素钗,不带一点亮色,却灼灼烈烈,让人觉得很耀眼,像那燃烧的野火,带着无尽的生命力,烧到哪里,哪里就有光。
她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有人一直在陪着她,她的路,从来都不孤单。
对比她的坚韧,她的孤勇,别人那些自以为是的规矩,情爱,似乎都很好笑。
王氏出生名门望族,生来便有了一切,顺风顺水的长大,与丈夫青梅竹马,结为夫妻,最终却貌合神离,从未交心过。
你觉得你超脱自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可真正的自由,是彼此的成全和认可,是天大地大任你遨游,不是设个框架,把你关起来,说你在这里很自由。
你觉得你随心所欲,可以离经叛道,可这些权利也是别人给你的,一旦别人收回,你不仅什么都没有,还可能会被公开,被追罪,你的世界就此塌陷。
你觉得你高高在上,别人都在伺候你,连你的衣角都不配碰,其实你也是别人王座下的牺牲品,遗憾的是,伺候你的人认了命,不会不甘心,你心高气傲,连这点真实都看不透,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
你觉得你的生活繁花似锦,处处热闹,别人可怜又孤独,却不曾想,人有过那样的热烈丰富,内心充盈饱满,怎会害怕未来的失去?可你自己,没了这繁花似锦,又在哪里呢?一颗苍老不会跳动的心,还能不能燃起对生活的热爱和绽放?
王氏知道自己,她的这颗心,永远都是孤寂的,空落的,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从未有人真正的温暖过,也永远不会被填满。
“规矩……人想怎么活,取决于自己……”
王氏眼泪簌簌而下,不再敢面对蔡氏的眼睛,提着裙角跪了下去:“我……我知道那位‘贵人’的心腹,大约不惑之年,方脸,右耳下长了颗痦子,老侯爷见过他,世子也见过他,名字好像是……邓升。史学名当年看到的人,应该也是他。”
叶白汀问:“若再见面,夫人可能认出他来?”
“能。”
“画像呢?”
“应可帮忙描绘。”
“除了这个,可还知道其它?”
“老侯爷藏东西的地方,”王氏垂眼,整个人非常平静,没有了往日刻意摆出的贵圈气度,反倒娴静姝美,有了别样气质,“他喜欢三这个数字,他书房里但凡与此有关的东西,锦衣卫都可去查……妾身不才,知道的也只是这些。”
“多谢。”
叶白汀微微朝侍立一旁的锦衣卫点头,王氏就被请了下去,辅助绘制人物肖像。
“事到如今,侯爷还不想说?”
“你们都骗供到这份上了,本侯还有什么好说的?”老侯爷冷嗤一声,“而今龙椅上坐的那位,根本不是什么真命天子,一个被禁足长公主生的野种罢了,假龙蒙紫微,真龙潜四海,因果倒置,天意难容,早晚规则清明,真龙归位,届时我等便是先躯——”
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话音越大,好像说的多了,说的大声了,就是事实,别人就都得信。
“啪”一声,他突然住了嘴,满口是血,掉下两颗门牙。
仔细一看,原来是被小石子打中了。
叶白汀顺着小石子的方向,看到了仇疑青的脸。
他好像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都上脸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仇疑青不但非常生气,还直接站了起来,接下来的话都不想听了:“来人——伺候老侯爷去刑房,不想在这里说,就跟刑具去说!”
北镇抚司的刑房,是外面讳莫如深的存在,大家谈都不敢谈起,更何况亲身经历?
老侯爷瞬间怕了,万万没想到他以侯爷之尊,竟无半点优待,他还准备用些话术耗一耗拖一拖呢,可好像没时间了,心中怨恨积聚,也不知道冲谁发,最后怨毒目光投向了蔡氏:“贱人——都是你这个贱人!丧门星!我当时就不该让老二娶你,你把他克死了,祸祸了他的家,现在可满意了!”
蔡氏丝毫不惧,沉黑双眸对上他的眼睛:“侯府,真是我夫君的家?他好像从小到大,都没被你认可过吧?若我记得不错,他的名字至今不在你侯府族谱上,你说这话,亏不亏心?”
贱人竟然不知错,还敢反问他!
老侯爷气的额角青筋迸起:“你杀了人,就不愧疚么!”
“什么叫我杀了人,我杀了谁?”
“若不是你心机阴沉,蛇蝎手段,老三根本不用死,徐开也不用死!”
“呵,”蔡氏都要笑了,“我活了二十多年,自认有些见识,却从没见过你侯府这般,颠倒是非黑白,强词夺理的主。我是利用了应玉同,可他声色犬马,无视礼教,是你侯府教出来的,是你这个父亲,世子这个兄长带的,同我有什么干系?杀他的是世子,我拿刀逼他动手了么?你们跪舔‘贵人’,是我帮你们找的么?是我逼着你们有秘密,我逼着你们杀人灭口么?你侯府狼心狗肺,数典忘祖,对待家人和别人家的狗一样,冷漠无情,残忍至极,都是我教的么!你还要脸不要!”
老侯爷掉了门牙,有些漏风,声音都尖了:“你又是什么好人了?别以为当年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我对所有做的事都不后悔,包括杀人。”
蔡氏眼神明净,内心坦诚,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怕,无事不可对人言。
“唔——唔唔——”
老侯爷还想说话,锦衣卫却忍不了了,就算沾一手血,也捂了他的嘴,把人拉出去了。
厅堂终于安静。
仇疑青看向世子:“你呢,说不说?”
世子神色明显有些踌躇,他不想说,可锦衣卫已经知道了不少,他再说一点,又有什么意义,能让他全须全尾的出去么?闭了嘴不说,或许贵人能想点办法呢?
这种表情,仇疑青不要太懂,干脆也不问了:“来人,世子怕是馋了,非常想尝尝北镇抚司刑房的滋味。”
“是!”
锦衣卫立刻过来,把世子也押了出去。
刑房最会问这种阴私事,不招是不是?分开来,两边同时下手,适当提提你的儿子(父亲),说他招了,会因此减刑,你急不急?
里里外外都是门道,总有一个会忍不住!
今日北镇抚司动静不可谓不大,里里外外庄严肃穆,忙得相当谨慎。
诏狱第一仵作 第2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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