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依旧缓着语调,不疾不徐,保持着贵圈气质:“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舍弟的案子?指挥使不先问一问?”
仇疑青便遂了他的愿:“徐开遗书中指,你三弟杀了两个人,你家姑爷史学名,和老二应溥心。”
世子大惊:“怎么可能?三弟他……竟敢说这样的话?”
这演的也太假了,申姜哼了一声:“徐开死前留了遗书,贵府所有人都知道,你别说你现在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有遗书,却不知内里都写了什么,”世子顿了一瞬,瞥向申姜,“不是你们锦衣卫机密办案,各种细节皆不往外透露么,我如何知道?”
叶白汀:“所以管家徐开说的这两件事,世子不认?”
世子微微抬眉,话说的很有深意:“他的话,我认不认?小先生这问题,有些古怪啊。”
叶白汀未惧,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史学名和应溥心之死,你并不知情?”
“我当然不知道,”世子拂袖,“也不知道三弟有过参与。”
叶白汀:“世子这不就是,不认的意思?”
世子就笑了:“原来小公子是这个意思,可这也不是我认不认的问题,是这些事有没有发生,都有谁参与,我都不知道,不便表达意见,真相如何,是与不是,都需得你们锦衣卫辛苦查实,你说对不对,小先生?”
哪怕申姜提前知道些少爷思路,也觉得这话有些弯弯绕,这个世子挺厉害啊,反应挺快,就算被套话一时说错也不怕,人总有圆缓的法子,让你看不出来,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叶白汀当然也不会挫败,自有打算节奏,很快转向大夫人王氏:“应玉同对史学名和应溥心起了杀心,大夫人可知道?”
大夫人就更从容了,唇边挂着浅笑,姿容芳雅,完全符合贵圈主母气质:“他们爷们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 ”
叶白汀:“大夫人当家宗妇,主理中馈,心智深远,可不是一般的妇道人家,内宅里发生过什么事,有什么龃龉矛盾,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需要做怎样的应对准备,大夫人不是最懂?”
大夫人垂眼:“先生谬赞了。”
叶白汀:“说说六年前吧,姑爷史学名携妻归家省亲那日,应玉同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争执,可有动手?那日还有盗匪入府为祸,想必动静难忘,大夫人可别说不记得了。”
“这……当时发生了那么多事,想要忘记也挺难,只是过去这么久,记忆难免偏差,”大夫人语音微缓,“我记得当时两个人的确言语不合,吵了两句嘴,但要说动手,起了杀心,也不至于。”
“他二人关系不好?”
“的确谈不上好,”大夫人淡淡看了应白素一眼,“三弟小时候阴沉,大姐性子也倔,一个小矛盾没处理好,之后就一直疙瘩着,关系不算亲睦,姑爷是大姐的丈夫,三弟自也不爱给好脸,但还是那句话,以妾身浅见,不至于起杀心。”
叶白汀:“待客席间,应玉同说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姐少了男人滋润,皮子松了,不好看’?”
大夫人睫羽微顿:“三弟性子,向来那样,从没正经,这些污耳朵的话,锦衣卫何必在意?”
叶白汀却没退,看着她的眼睛:“应白素明明已经出嫁,身边有丈夫——”
应白素忍不住了,面色不善的瞪向叶白汀:“我的事你们不都知道了,还在这里瞎问为难人做什么?你不就是想把我的事摆在台面上来说?我和徐开就是有事,就是不清不楚,怎么了?有本事拿案子证据说话,少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此话一出,满室安静。
有些事发生是一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你拿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世子看着自己的嫡姐,摇头皱眉,满脸都是不赞同。
老侯爷眉目不见沉色,声音却重了几分:“到底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什么话都敢在外头说了。”
应白素立刻闭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房间再次安静,只是这次的安静和刚才不一样,更沉更压抑了。
叶白汀这才不缓不慢,继续之前的话,朝大夫人抛出了真正的问题:“应玉同说大姐状态不如大嫂……此话何意,大夫人可能解惑?”
大夫人这次足足怔了一息,没料到话题还能扯回来,别人问的并不是应白素的事,而是她!她甚至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应玉同是这么说的么?锦衣卫这么问,可是知道了什么?
到底是当家主母,大夫人反应相当快,怔了那一息后,迅速转头看向世子,面上还带出了些淡淡的羞涩:“我同夫君……感情一直都很好。”
言下之意,大姑姐夫妻离心,少了男人滋润,脸色不好,她这边可是夫妻感情一直很好,里外都生活和谐,就算有些人注意到了,有意识对比又怎样,不是很正常的事?
“这样么?”叶白汀却似乎有些疑问,“可那段时间好像世子一直在外忙碌,我记得是……差不多两个月里,没怎么着家?”
他一转头,申姜那边早就配合着把查到的卷宗打开:“锦衣卫查实,六年前夏,应昊荣公职调派,任务繁重,家中庶弟亲事反复,需得有人奔波圆缓,老侯爷忙在它处,几乎所有事都是世子一人在处理,七八两个月,回家的时间甚少……夫妻感情再好,只怕这身体,也熬不住吧?”
也不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北镇抚司堂前,还敢撒谎?那时侯府权柄刚刚交接不久,老侯爷撒手一切,是为锻炼儿子,世子忙着表现,又是公务又是稳自身地位,还得张罗处理三弟成亲的事……没准就是这时候,他认识的卢氏,起的心思。
这个小时间段,他什么心思都可能有,就是不大可能和大夫人‘感情深’,日日颠鸾倒凤,他都回不了家,和你成不了事,你所谓的‘男人滋润’,打哪来的?谁给的?
可别说我们冤枉你,改了,说没男人的话了,刚刚可是你自己点透的——那方面很和谐,面色自然好!
大夫人没料到锦衣卫如此小题大做,竟连当年这种小事都去查了,还戳破了她的话!
她控制着自己视线,不去看别人,帕子遮唇,轻轻按了下,仍然不见怒色,稳的很:“我早说了,过去这么多年,很难事事记得清,个人脸色如何,好不好看,许也是三弟一句玩笑话罢了,锦衣卫非要较真,我无话可说。”
申姜悄悄朝少爷递了个眼神,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瞒着呢,以为锦衣卫瞎吗!
叶白汀也没着急,继续看大夫人:“我再问你,当日盗匪之乱后,史学名曾快步从内院西边的月亮门出来,行色匆匆,这之后没多久,就提出告辞,甚至早早上了车,连面都不见,这是为何?他中间去了哪里,做了何事,反应这么大?”
大夫人微微侧头:“这个我还真知道,不就是徐管家见大姐归来,些许激动按捺不住……”
叶白汀:“二人相会,被史学名看到了?”
应白素脸一白:“你放——”
老侯爷当即沉声道:“北镇抚司堂前,不得放肆!”
应白素明显心里不痛快,很想说话,但腕间念珠转了又转,终还是忍了,没再说话。
叶白汀仍然看着大夫人:“你的意思是,史学名抓住了妻子与别的男人私会?”
大夫人也很干脆:“是,姑爷知道了。”
叶白汀迅速看向仇疑青,二人很快交换了个眼色,他们的问供方向,细节查知结果,外人不可能知道,提前拿话来堵,可大夫人的话,又的确直接截断了他们有关‘秘密’的猜测,把有些事生生拽回来,重归‘私情’方向——是早有准备,还是急智至此?
应恭侯府,从上到下都是人精,看来今日不能大意,需得小心谨慎,一点点破冰。
慢些没关系,重要得稳,底牌不能一下子都亮出来,如果可以,让他们自己犯点错误……
既然大夫人故意搅浑水,把六年前事件疑点引到私情被抓方向,叶白汀便看向应白素:“侯府暗道夹墙发现的骸骨,仵作房已出具详实尸检格目,年龄,旧年伤痕,颅骨复原容貌,正是你丈夫史学名。”
应白素顿了下:“这……怎么可能呢?我夫分明是被盗匪劫持,坠落悬崖,都葬了六年了。”
你的惊讶之色呢?装都不装了?
叶白汀:“所以他不是被盗匪劫持吧?他当日并没有和你出府,他在侯府时就死了,马车上的是另一个人,所谓‘劫持绑票’,是你同侯府之人联合起来,演的一场戏,你夫尸首,当时就在府内,由着管家徐开处理,在他亲自监工挖掘暗道的时候,埋在了壁道,对不对?”
这话其实是有漏洞的,非常好抓,比如盗匪这个事,家人还能配合演戏,盗匪掳人怎么演,那么短的时间内,谁有能力,谁手底有人,能办成这件事,不让别人怀疑?
还有密道,虽是徐开监工挖制,却是老侯爷亲自下的令,中间时间为何这么短,这么急?
叶白汀有意说的非常慢,给予对方足够的思考时间。
应白素脾气是有些急躁,但并不傻,随便想想就能挑话中漏洞反驳,可她一个字都没有,就说了一句:“反正我没干。”
不是心虚是什么?有些事就算她没做,不是她亲手做的,她也必定知道,甚至参与其中。
叶白汀眯了眼:“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徐开一个人做的?事过经年,所有东西都可以掩埋在岁月里,包括埋在土里的尸骨,可应玉同的案子出了意外,锦衣卫把史学名的骸骨从暗道里挖了出来,纸里再包不住火,你担心事情败露,徐开会招认与你之事,当年因由,为防万一,你杀了他?”
“没有!”应白素话音有些急,“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活着,我在家里好歹方便些,他没了,我岂不是还要适应别人?侯府是我爹的,我世子弟弟的,甚至是大夫人的,又不是我的,我想过的自如此容易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次别人没说话,一直安静肃立的卢氏转了转眼睛,笑了:“怕丢人啊。”
“嫡小姐和下人纠缠,但凡有点心气的姑娘,都干不出这事,”卢氏帕子遮唇,看向应白素,话说的嘲讽,“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年轻时还能说一句年纪小不懂事,都这岁数了,还跟一个下人搅和不清,说出去脸还要不要?”
应白素眯了眼:“你给我闭嘴!这里哪有你的事,你算老几! ”
卢氏扶了扶发,慢条斯理:“我再不济,也是侯府正经夫人,生是你应家的人,死是你应家的鬼,寡妇也是你应家的寡妇,将来入你应家的坟,受你应家儿孙一炷香,大姐你呢?现在过得倒是不错,吃家里的,住家里的,还敢玩这么大,处处惹麻烦,可有想过身后事?”
叶白汀注意到了卢氏眼神,她除了在挑衅应白素,还角度非常小的,看了下世子,好像在邀功……
为什么这样就有功劳了?她看出了什么?
世子看了眼大夫人,在应白素开口之前,阻了她的话:“虽你是我嫡亲姐姐,侯府长女,可若真做了杀人埋尸这种恶行,家里也是绝不姑息的,趁事态还会扩大,不如就此认罪,招了吧。”
应白素:……
世子浅浅叹了口气,又添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嫡亲的姐姐,我不会让你受苦,你之后事,皆可放心。”
大夫人微微闭了眼,似乎颇觉遗憾,不忍直视。
老侯爷也扼腕叹息:“糊涂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从小到大,想要什么本侯没给你,值得如此?唉,养不教,父之过,本侯也算有责任。”
几人三言两语,就把基调定下来了,好像这案子就是应白素做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板上钉钉,没什么好怀疑,也没什么好继续问的。
应白素紧紧抿着唇,眸底满是怒意,明显不愿意低这个头,认这个罪,可又不知为何,她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肯说,这一刻,厅堂安静到诡异。
申姜都有点惊呆了,这个诡辩……挺有意思啊,照这个逻辑捋下来,竟然真的能通?本案不是有三个死者么,行,史学名死,是因为捉女干现场,丈夫都看到了,危机岂非一般,那必须得杀了啊;应玉同死,也简单,因为从小就不对付,应白素和他关系一直不好,他还嘴贱,偏偏又碰上人家心情不好的时候,被杀不也正常?本来以为事情过去,都是意外,没事了,结果查着查着,丈夫尸体被发现了,有暴露风险,那怎么办,当然是再次壮士断腕,把徐开祭天啊……
想想第一个引导这个方向的人——
申姜眼珠子转了转,应白素,其实也是被推出来祭天的吧。
他都能看出来,叶白汀怎么可能会被绕过去,继续问应白素:“那日归家,你和你丈夫脸色都不大好看,是不是吵架了?”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应白素说着说着,看向蔡氏,“该不会是你说的?你……记忆恢复了?”
蔡氏今日素钗青衣,脂粉未施,上堂后一直恭立在侧,从头到尾没说话,侧颜如梨花绽放,安静美好。
应白素看着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就有了气,话音讽刺:“亏我当年还送过一枚金玉蝉,没想到你竟这般无情无义,什么都往外说!”
叶白汀:“金玉蝉?”
应白素:“见面礼啊,当年是我第一次见二弟夫妻,自然要带些礼物,那枚金玉蝉在我身上,送给了二弟妹,还有一枚玉扳指,由我夫保存,说好了给二弟的,谁知他当时就摸不出来,不知放哪里去了,我嫁出门后难得回家,那是好不容易的一次,他让我如此丢面子,我能高兴的起来?自不会给他好脸。”
所以才有了夫妻脸色都不好,心气不顺的一幕。
叶白汀:“那日你同徐开,私下可有见面?”
应白素抿着唇,没说话。
“可有被看到?”
她仍然绷着脸,没有说话。
“今年生辰,为什么杀害应玉同,只是旧年夙怨,当日口角?”
应白素终是被逼的忍不住了,冷笑出声:“生辰,呵,我中了木菊花之毒,先晕后吐,动都动不了,怎么杀他?说服他照我说的话做,自己杀自己么?”
叶白汀看了眼申姜,申姜立刻明白自己位置,开口拱火:“咦?刚刚不都说了,史学名是你杀的,徐开是你杀的,那还有一具尸体应玉同,理所当然就都是你杀的。”
“哪来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都说了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这几个人的死都跟我没关系!你们说我,我还说她呢! ”应白素怒到极点,手指一伸,指向蔡氏,“你们怎么不问问这狐狸精!她一来家里,所有男人都喜欢她,眼里瞧着她,心里装着她,看到她就迈不开腿,走不动道!”
卢氏跟着用鼻子一哼:“这话倒没错,呵,成天摆出冰清玉洁的样子,谁都瞧不上,其实就是个狐媚子,专门勾搭男人呢。”
申姜就跟不上这个点了,应主同是盯上蔡氏了,这事府里上下都知道,可卢氏不是根本不在意么,为什么突然这个时候吃醋嫉妒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卢氏不喜欢应玉同,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丈夫吃醋,她吃的,是世子的醋——
世子有卢氏一个不够,也盯上蔡氏了!
诏狱第一仵作 第2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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