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素来是一个很闷的人,改变不了环境,挣脱不出去,他下意识选择了逃避,他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刻意降低存在感,就算心里有了什么决定,别人也很难发现,蒋宜青刚才说过了,曾看到他对着一个同心方胜发呆,方胜是他想送给管修竹却没有送出去的,他看着方胜时在想着谁,不要太明显,他想替管修竹报仇。那日的‘假死计划’都是你教给他的,别人不明白,他不可能没有怀疑,为什么说好的假死药,最后却毒死了管修竹?他可能不知道你是事后补的,以为‘假死药’就是毒丸,是你故意,让他亲手害死了管修竹,可那人已去,这时动作和晚半年没什么区别,他的寡母却是新丧,这段热孝他怎么都得守,且当时他身体也不好……”
叶白汀顿了顿:“我猜,他没打算当时就鱼死网破,以他的性子,大约会等一等,顺便在这段时间内搜集更多的证据,毕竟要惩治一个高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知道的那一点东西,可能不太够,还有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一定程度,和恶狼搏斗是需要体力的,他得用药,让自己身体好起来,才能在以后坚持得住,可偏偏时运不济,在腊月二十二,将要离京之际,他想最后一次看一眼管修竹,还带上了那个代表自己心意,对方却并没有接受的同心方胜。方胜不小心丢了,他也不小心同,遇到了万大人你。”
“万大人‘狎昵’游戏玩的那么好,自是洞察人心的高手,想来孟南星的那点小心思,怕是没能瞒得过你,你知他喜欢管修竹,也大概猜出来他去那里回忆什么,祭奠什么,也许是一时心里别扭,也许只是精虫上脑,连别人热孝都顾不得了,你想把人往床上带,可孟南星不愿,甚至各种情绪激上来,说了一些狠话,而你又特别擅长引导观察……你看出来了,对么?”
“你发现了孟南星的意图,这人性子轴,一旦豁出命去鱼死网破,你一定会受影响,很多事都会暴露,你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你得解决了孟南星。和当时决定让管修竹去死一样,这个决定你下得并不艰难,几乎是瞬间的事,何况孟南星就要离京,这时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多好的机会,是不是?”
万承运:“所以你们破案,靠的全是这些猜测?”
叶白汀笑了下:“自然不只是猜测。腊月二十二这日,你穿的仍然是浅色衣服,袖口有烫银装饰,只是烫银装饰很少,并不惹眼,时间过去已久,口供问出来七成肯定,三成不确定,只是说像,但孟南星‘离京丁忧’之后,可是有寄回来土特产的,年后复工,不仅蒋宜青知道,东西至今有一些保存在李光济那里,既然孟南星早已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无人知晓,那这东西,是谁寄出来的呢?”
除了凶手,不会有别人。
“万大人好深的谋局,杀伐果断,眼光长远,可还是那句话,做坏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多叮嘱长随一句,长随不知你这是为了掩盖杀人产生的动作,还以为只是一件犒劳属下的小事,派人出了京到孟南星老家,买了只有当地才有的土特产,寄到户部,而所有户部与案人员,锦衣卫都查了,除了万大人你,没有谁有这种举动。”
“你专门买土特产,写明了寄出地址,送到户部,除了想维持孟南星尚在人世的假象,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或者,”叶白汀看着万承运,眸底有淡淡讽刺,“万大人可以现编一个?”
万承运眼皮颤了颤,没有说话。
叶白汀:“杀人碎尸如此残忍,我猜,你心中隐匿尸源的想法大于一切,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孟南星已经死了,是么?可下手这么狠,你也不是没有情绪,你在责他不乖,对么?从来都是你站在高位上,对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你有说不的权利,只有你能腻了别人,不能别人不听你的话,这是你对他的惩罚,是么?”
“如若这些还不够,申百户已经找到了那群野狗,管修竹养的大黄也找到了,方才进院子的时候,你应该看到了,那狗瘦骨嶙峋,别人经过时都没有理,独独对着你叫,你的行凶过程……是不是被它看到了?狗恋旧主,管修竹已逝,他的狗失去了主人,需得自己在外边跟野狗抢饭吃,孤独的时候,受欺负的时候,一定会时不时回去,试图靠一靠,找一找,也许主人只是在和它玩捉迷藏……但它看到了你杀人,记住了你的味道。”
“万大人若仍嫌不够,我们有个目击证人,”叶白汀转向厅堂下方,不起眼处站着的人,“林彬,你都看到了,是么?那日你刚好经过……哦,对了,不仅那日你刚好经过,连去年七夕,管修竹从神秘人那里买到的‘假死药’,也是你给的,是么?这件事事关重大,万大人不放心假手他人,就安排了你易装过去……”
万承运脸上终于出现了惊讶表情,好像在问,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叶白汀嗤了一声:“林彬,也是你送给赵兴德的礼物吧?相比于其他人,林彬更好拿捏,因为他连科举出身都没有,家世更是谈不上,才华不丰,本事不显,前程如何一眼就看得到头,若不靠着你,他连户部档房都进不了,想过好日子,怎能不听你的话?”
林彬悄悄看了一眼仇疑青,指尖情不自禁的颤抖。
他的确知道一些事……想进户部,第一个伺候的人就是万承运,他不觉得有多不光彩,官场上不光彩的事多了,他不在乎,他只想过好日子,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也没那么多才华,好在长了一张不错的脸,又够乖,上官让他办事时不用说的很明白,他从来都什么都不问,所以上官才更放心,当然,特别重大的事也不会交给他,他没那个资格。
这次的案子……他也没太多想法,就是感觉上头都腻了他,连赵兴德都觉得他的伺候越来越没劲,他总感觉这样下去不行,得换个地方,还得是这两个人管不着的个好地方,换个好恩主,他看上了仇疑青,他没什么本事,‘以色谋权’的交易技巧倒掌握了不少,只要仇疑青露出一点意思或破绽,他就有信心能缠上,可惜示意了几次,对方就是不懂,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敢说,可仇疑青的手段,让他明白了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想换东西?想玩美人计?不可以,这是不好的心思,本使便教教你,不跟你交易,你照样也得把事情说出来……
林彬瞬间明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不是官和民那么简单,还有智商的碾压,他现在很害怕,也知道招了,可能没什么好日子过,没准还会被万家人寻衅报复,可他没办法,他怕仇疑青,还是得招。
“是……”
林彬磨蹭半天,咬了唇:“腊月二十二……我看到了,我正好经过管修竹的私宅门前,我认识那个房子,知道户部曾在那里聚宴,见门虚掩着,有点好奇,还往里走了一遍,就看到……万大人拖着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孟南星去了一个房间,之后就是用斧头剁砍的声音……我怕的不行,只好退出来了,跑到巷子角时,看到了一条黄狗,可能就是你们说的,管修竹养的狗……”
他说完,凄凄哀哀的看着万承运:“大人您不要怪我,您最是知道我的,我胆子小,什么事都不敢犯,指挥使他太凶了,所以……”
万承运撩了下眼皮:“你是什么东西,本官自然知道,不必废话。”
“如此,便只有赵兴德了。”
叶白汀道:“你杀管修竹,是想结束库银贪污案,让事情过去,结果如你所愿,刑部确定管修竹‘畏罪自杀’,大理寺核实无误,事情过去了,你很满意;孟南星不乖,不愿服侍你,还起了二心,你便也杀了他,碎尸丢弃,也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再生波澜,让这件事彻彻底底的过去,果然无人问起,你很满意;赵兴德就更是了,突然旧案重提,锦衣卫彻查贪污案及管修竹的死,掩埋的一切被一点点挖起,指挥使为人如何,你最知道,不查出结果誓不罢休,于是你又想,不能让自己陷入危机,前头已经死了两个人,过程无可改变,如果把这些事都转移走,安在赵兴德身上,岂不又是一个完美闭环?”
“尽管有些心痛,扶植培养一个心腹不容易,你还是做了决定,你示意赵兴德,出来把这个锅扛了,其它的不必担心,自有人料理好,否则——他的下场,可就不是自杀那么简单的事了。”
“赵兴德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全靠你提携,他最知你为人,也知你在局势不利之时,能干出什么事,尽管不愿,尽管害怕,他还是自杀了。伯仁非你所杀,却因你而死,你不觉得得为这件事负责么?”
叶白汀眉宇间尽是冷厉之色:“我所知道的职场,是生机勃勃,给予每个人展示舞台的地方,你可以奋斗,可以拼搏,可以用青春和努力换来梦想和成就,可以让生命不虚度,可以让时光不辜负,可以让自己的光照亮别人的路,温暖别人的人生,也有不尽如意之处,‘水至清则无鱼’,人皆有私心,偶尔会想占一点小便宜,可万大人你不一样,凭一己之力,十数年经营,硬生生把户部官署改造成了自己的游戏场,你在这里狩猎,在这里掌控威压,在这里逼着所有人堕落,还责别人太正直,太单纯,太理想化,要给他们点教训,你放大了内心所有黑暗面,随心所欲的成为了一个魔鬼,致使户部风气越来越歪,上行下效,如同一个小小的炼狱场,你还不承认么!”
第120章 你竟敢杖刑朝廷命官
‘啪’的一声,烛盏爆出一个灯花,烛火随风摇曳,像拂动人心的冷弦。
万承运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平静。他在犹豫,或许在挣扎,要不要说,说多少,此后还有没有退路,退路在何处……
叶白汀拿出钱氏提供的证据:“赵兴德家突然多出的银票地契,为其子搜罗的古籍孤本,赵兴德前几年以公谋私,和蒋宜青,孟南星,林彬私下狎昵的时间,地点,人证,最初玩乐的宅子户主,正是你万承运的名字……”
一样接一样,他拿出了厚厚的一叠。
“你还要强辩你没有促成赵兴德的‘齐人之福’,没有教他各种类型的‘以公谋私’,日前没有以此要胁,逼他自杀?但有所为,必留痕迹,万大人,纸是包不住火的。 ”
万承运眯了眼:“听你语气,好像一早就怀疑本官了,为什么非得是本官,不能是别人?本官身为户部尚书,位高权重,就不能是下面人瞧出端倪,替本官排忧解难?你也知道,他们都很乖的。”
现场当即有人色变。
沉寂片刻后,蒋宜青白着脸站出来:“我……”
“在这就别表演这一套了,”叶白汀冷笑一声,“再多站一个人出来,也不过是背锅而已,真当北镇抚司查不出?不过不用劳烦指挥使清查,此刻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他往前一步,直直盯着万承运的眼睛:“资质非出类拔萃,出身眼界亦有限,赵兴德有野心,野心却也有限,不似万大人那般‘深谋远虑’,也不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住所有事,就算管修竹的死是必须的,他大概率会采取的方法会是先劝说管修竹自戕,许以利害,无果,再找别人动手,而非自己干,他只是贪财,好色,对仕途有极大的渴望,没必要亲手杀人。对孟南星也是,赵兴德如若不知道杀管修竹的是你,不知七夕夜的整个计划,就不会认为孟南星对你有害,没有必要的杀机,若知杀管修竹的是你,孟南星真生了它意,也会先报告你,问你示下,或者你先知道了,必会安排他,他心思没那么敏感细腻,没接到命令,就是一切顺利……为何要动手?”
“李光济更没有这个胆子,案上公务都快把他埋了,辛辛苦苦亲手做完的事,回过头就成了别人的功绩,他吭都不敢吭一声,何况他还喜欢孟南星?他看起来努力上进,被委以重任,实则早早被排除在权力范围之外,所有机密一概不知,管修竹是不是要死,为什么要死,要怎么死,孟南星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全都不知道,知道的,大概只有自己的爱而不得,还有库银进进出出的‘损耗’,被勒令封口后,分到自己手上少的可怜的那一笔钱,其它的,乏善可陈。”
“蒋宜青看得更开,他看懂了你的眼色,愿意委身于你,利用你暗示的‘潜规则’上位,也在保护这份‘潜规则’,因为只有这份规则的存在,才能助他走得更远,升的更快,过得更舒服,甚至在自己被你腻了的时候,各种提防警惕其它用这样方式上位的同僚,孟南星是,管修竹也是,都是竞争对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但他没必要杀人。他只是以色置权,换来好日子和升迁的机会,以及分到手的,价值不菲的钱,哪日倒霉事发,顶多是坐几日牢,熬出去又是一条好汉,可杀人不一样,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他没必要把自己赔进去。其次,看不惯竞争对手,有了危机感,以他的心眼,绝不会是把孟南星和管修竹弄走杀了,因为‘潜规则’不可改变,那是万大人你的兴致,少了他们,也会有别人来填补这个空缺,竞争者随时都有,与其杀了,还不如想办法,按照你的喜好,在外面物色更新的人进来……”
“林彬就更不用说了,他是档房文书,七夕那也根本不在官署,锦衣卫已经查实,他的时间线没有问题,他和蒋宜青一样,是‘规则’里的竞争对手,利益方向却不相同,他连科举都考不过,便也不能要求拿到的好处和别人一样,他知道自己站在哪个位置,可以谋到哪些东西。你是上官,能带给他们好处,他们捧着你,哄着你,却未必肯为你拼命,维系你们之间的东西只有利益,不存在感情,当你位置不稳,不能带给他们这些利益的时候,你竟然认为他们会站出来,为你赴死?”
“你的户部,赵兴德变成了你的心腹,指哪打哪,什么脏事都干;李光济成了兢兢业业的工蚁,重重手段压迫之下,不敢怨言;蒋宜青从还不错的‘狎昵’对象,变成了这方面的知心人,甚至老鸨子,你腻了他没关系,看上了谁,他可以帮忙拉纤劝说,想教训谁,他更可以煽风点火或吓或推……所有人的风格,行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不同,简单的‘小游戏’,已经满足不了你了吧?”
叶白汀眸底湛亮,锐利到令人生寒:“是不是有些时候,你觉得底下人都太乖了,没意思?是不是偶尔哪个时刻,你很想让别人看看你真实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厉害之处,别人所见不过一二,你想玩些更刺激的游戏,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
“万承运,今番证据列堂,见证者数,但有质疑,尽可出言反驳,我可尽数答你!”
可万承运已经说不出话了,不知道该反驳哪一条,证据,口供,杀机……好像不管质疑什么,对方都有答案。
他不说,叶白汀就继续了:“你知道的,万大人,本次案情,除了人命还有赃款,还是那句话,纸里包不住火,若你忍住了,没出手,找不到赃款,我们还得努力一段时间,你逼杀赵兴德的神来之笔,又是允赵家以好处,又是让他遗书自陈,还点出了赃款位置,数量,这个头一拎,锦衣卫不正好方便追了?好教大人知道一个好消息,你藏的那些银子,我们指挥使已经又挖出来一笔,数量是你让赵兴德遗书交待的四倍之多,其它的,锦衣卫仍在追查之中,这些银子,除了去年夏水患赈灾款,冬赈雪灾款,还有以前的……没错吧?”
“锦衣卫奉皇命办案,各种流程万大人都懂,如今案情明晰,事实俱现,再藏着掖着,不过是浪费时间,万大人不如都交代了,还能省心省事。”
万承运仍然没说话。
叶白汀便转向了邓华奇:“看戏到现在,邓大人是不是该有点表示了?”
气氛正严肃紧绷的时候,突然被点到名,邓华奇手里的茶盏都捧不住了,赶紧放下。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万承运不会管你,赵兴德管不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他们私底下那些肮脏交易,银子转来转去,总需要不同的上官签章,哪怕你只是挂个名,也少不了你那一份,人么……”
叶白汀眼梢眯了眯:“那日我同申百户去往户部官署,邓大人也在,看向蒋宜青,甚至林彬的眼神很有些不同寻常,你是不是也眼馋,想分一杯羹?可你知道,你现在在户部地位超然,背后靠着的是你的家世,亲族,你若没把住,沾了万承运的人,就是直愣愣往他挖的坑里跳,之后就要他绑在一条船上,风雨并济,你不愿意,觉得太冒险,不值得,才没有做,是么?”
邓华奇看着面前眼睛明亮,侃侃而谈的少年,牙根有些疼,这么漂亮可爱,气质不俗的人,怎么心思如此缜密,目光如此犀利?
叶白汀:“如今事实明晰,机会可不多了,这库银外放,万承运和赵兴德的各种操作,往来信件签署,哪一样都离不开户部的人,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一些,肯定不是全部,邓大人就不想立个功,说些东西出来?等万大人什么都招了,可就没你的时间了,之后等着的,就都是罚责了。”
邓华奇眸底快速转了两圈,笑了:“瞧这话说的,你也知道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官署那些公务,说实在的,我都不懂,他们拿公文来让我签章,说是正常流程,我便信了,哪知道他们要做坏事,他们要给我走礼,送好处,说句不要脸的话,这在我家很常见,我家门房上每天都断不了礼单,我还以为他们是想和我交朋友,礼尚往来,谁知道是你说的那些……赃款啊。”
他的话也白汀一个字都不信,但所有查到的证据中,邓华奇的确很干净,只是分了银子好处,别的都没沾。邓华奇或许不知道管修竹和孟南星遇害的所有细节,但这户部库银怎么转的手,怎么化整为零分到他们手里的,他一定知道。
仇疑青在上面拍了惊堂木:“万承运,你可认罪!”
万承运明知大势已去,仍然嘴硬:“怎么,本官不认,指挥使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嘿爷这暴脾气……
申姜忍不了了:“事实俱在,人证物证口供杀机无一不缺,在场诸位皆可见证,怎么打你还叫屈打成招了?你堂堂户部尚书,还要脸不要?”
他直接朝仇疑青拱拳,亮声请示:“指挥使容禀!大昭律内,北镇抚司问案规矩,若铁证如山,事实俱在,人犯死不悔改,拒不交待者,可上指夹!可批刑杖!”
仇疑青就皱了下眉。
叶白汀以为他不支持这种这种方式,正想从别的方式入手时,就见仇疑青指了指他:“你退开些。”
他有些不懂这话的意思,但这么多人在堂上,领导的面子当然要给,便不再说话,退回了小几位置。
仇疑青视线环视四周:“本案事实已清,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各种细节,前因后果,叶白汀都掰碎了,揉烂了,给他们讲清楚了,现在还有异议……异议在哪?他们倒是想编,你也得给点漏洞啊!
堂下无话。
仇疑青理所当然的拍了桌子:“上刑杖!”
外面守着的锦衣卫什么听不到,指挥使的命令也不可能听不到,当即喝声,很快拿着板子进来了。
一掌宽,半长粗的刑杖,周身漆黑,一角封红,不知打过了多少人,上面的红漆为何还那么鲜亮,可是人血染就……
万承运当即就抖了手,嘴里说话都不利索了,像含了核桃似的:“仇疑青!你竟敢当庭杖打朝廷命官不成!”
仇疑青根本没理他,过来的锦衣卫已经把他架了起来,也不知怎么操作的,几人手法娴熟,只用刑杖,就将人双手反剪在背后,制的牢牢,坐不能坐,跪跪不直,趴趴不下,起起不来,刑杖高高举起,往下,就是拍打人肉的声音,有点脆,有点闷,非常响,除了惩处犯人,杀鸡儆猴的作用也是拉满了。
申姜亲自在一边监工,手指指点着位置,好像在说打这里更疼,重一点,再重点,见万承运一边哀嚎,还能抽出空看他,他直接就呲出一口白牙,满脸都是:打的就是你,怎样!
官袍很快见了血,随着刑杖打下,细碎血花溅出。
直到此刻,叶白汀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仇疑青叫他退后……是不想血溅到他身上吗?
仇疑青端坐上位:“本使上承圣意,全权处理本案,有便宜行事之责,若万大人——在座诸位有何异议,尽可上折弹劾!”
户部的人吓得不轻,连尚书大人都敢打,其他人……还能跑得了?
蒋宜青脚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跪下了,林彬早在之前被问话的时候就已经跪在一边,身体缩成一团,恨不得和地板融为一体,谁都别瞧见他。
万承运忍不住惨叫出声,还是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
申姜瞧出上司意思,慢条斯理往房间里转了一圈,视线在户部人员身上停留时,时间尤其久:“指挥使百忙之中,好难抽出时间过堂审案,今日既问了,个中细节就得问个明白,不留疑窦,不说清楚,尔等都别想走,等会儿一个个过刑!”
“我……我知道。”
李光济终于站了出来。
申姜看看他,看看嗓子累了,正在端茶歇息的少爷,再看看面沉如水的指挥使,正了正神色,声如洪钟:“讲!”
李光济掀袍跪在地上:“我有……所有户部的文书记录,账目来往,包括赵兴德私底下办的事,他虽是替尚书大人办事,底下真正跑活儿的大都是我,那些上峰画了叉,言明焚毁的‘废纸’,我并没有烧掉,而是装在箱子里,保存了起来,锦衣卫想知道的东西,大约都在那里,全都能对上,包括分批出库的银子……”
他说一句,万承运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几乎没有颜色了,绝对不是被打的。
“你竟敢背叛本官……你可知背叛长官的下场是什么?自此以后,别户部,别的地方你也别想去了!”
“我可以不去!如果官场处处都是这样的地方,我宁可不去!”
李光济这次真的愤怒了,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闭了闭眼:“这是孟南星的手记……我了解他,知道他藏东西的习惯,得知他的死讯后,我悄悄去了一趟他家,找到了一个眼熟的小匣子,撬开黄铜小锁,找到了这些手记,手记很厚,记录着他来到户部后,每天发生的事,我不方便带,便只带了这一本。”
“他初至户部时是怎样的欣喜,带着怎样的渴望和期盼,遇到了哪些事,受到了哪些似有似无的招揽,怎么被压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得不屈从……管修竹是怎么死的,他当时的计划是为什么,方向是如何确定的,没救出人,他是怎样的懊悔和难过,寡母离世后,他又决定了什么……方才这位叶小先生说的所有,都对。”
李光济捂了脸:“我是个胆小的人,被人指着鼻子骂这辈子出息不了,我也认,喜欢的人不敢告白,不想接的工作不敢拒绝,别人瞧不上我……多正常不是?管修竹多好啊,开朗正直,顶天立地,乐于助人,所有的对抗,没眼色,只针对想欺负他的人,想压制他的上官,对别人,他从来不会瞧不起。他不会瞧不上我的胆小怕事,知道我害怕麻烦,故意躲着他,他也不在意,人前从不会和我有太多交流,人后,若我遇到了难事,他还是会搭把手。他知道所谓的‘潜规则’,知道自己在被招揽,知道孟南星是这个规则下的牺牲品,日日被强迫,生活千疮百孔,可他也没有看不起孟南星,还会贴心地注意到他的冷暖,身体是否不适,借衣服给他……”
“管修竹不是在讨好谁,怜惜谁,换了谁都是这样,他只要看到,都会想帮一帮,他对所有人都一样温柔,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他心中有底线,有信仰,有坚持,哪怕被所有人孤立了,也从没有害怕,他是官署最亮的一抹光,让人看着既艳羡,又嫉妒……你看,在这世间,真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管你看没看见,他都有自己的皎洁和干净,被人喜欢,是轻而易举的事。”
“孟南星是一个很可爱,偶尔有点笨拙,想让人好好保护的人,他看起来冷冷清清,说话疏离淡漠,不想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可他其实心思最细腻,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偶尔见别人实在忙不过来,有些事实在做不好,会悄悄的做点什么,帮点忙,却不会表功,也不让人知道,他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的善意,只愿意悄悄的给别人善意,在别人想要反馈时候,他会冷冷说你想多了,转身就走。他应该知道我喜欢他,所以一直在避嫌,他不想给我带来麻烦,我知道的……”
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李光济声音微哑:“他的苦,我全都知道,我同他出身相似,境遇相似,只是不如他生的俊雅,他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当官才是出息?为什么写字不行,画画不行?所有人都知道孟南星字写的漂亮,一手风骨引人赞叹,却不知,他的画才更好,堪称一绝,可他娘不许他练画,因为这是落魄先生才会选的路,没出息,做官才是他该做的正经事,他只要一画画,他娘就会打他,会哭着说白养他了,她是作了什么孽,别人也会叹可惜,好好的孩子,书读的那么好,为什么要画画呢?他将画笔颜料收了起来,再也不沾,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痛,他喜不喜欢不重要,他只能做官,必须要做官,必须得往前走,必须要给母亲带来荣耀……哪怕被欺负,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咽进肚子里,不叫别人发现,不叫别人知道……”
“我们寒窗苦读十数年,想要的不多,不一定仕途多么多么光鲜,只想对得起自己读过的书,只想珍惜身边的人,苦一点累一点,都没关系,只要有奔头,有希望,哪怕舍弃了一些东西,我们也是可以的,可官署……不应该是这样子。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也想要为国为民,哪怕能做到的不多,也尽量力所能及,而不是为了谁的私欲,苦苦煎熬……我们努力工作,不是想成为上峰的奴隶,我们想要发光发热的地方,不是这个样子的!”
诏狱第一仵作 第1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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