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箭飞过,周平感觉自己要死了,几乎立刻吓得失禁,可看面前这个少年,别说害怕了,眼神变都没变。
“你为什么……不怕?”他抖着声音,几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叶白汀笑了:“为什么?因为我也是男人,和你不一样!”
周平:“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放我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孤立无援,必死无疑了?”叶白汀不但没放过他,还干脆拉着他一起,跳到了墙头,“我便让你看看,真正强大的局,是怎样的!”
只见他高高举起手,袖子滑下,亮出了漂亮白皙的手腕,他的皮肤和大雪几乎融在了一起,和腕间挂着的金铃铛相应成趣。
小铃铛外面雕着胖胖的鱼,内里刻了个‘汀’字,随着他轻轻一晃——
发出清脆声响,似夏日雨落屋檐,似春日溪水河畔,在这绵延雪花中,似乎多远都能听得到。
“自明晰知道你们的计划后,我们就知道一定会有凶险,你们一定会趁京城空虚,攻击诏狱,我们也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你们需要一个靶子,才能混水摸鱼,我们也需要盯着你们俩这个靶子,才能看清楚到底是谁在浑水摸鱼。现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盯到了我头上,我又怕什么?”
“不过就是个箭靶子,我愿意做!”叶白汀轻笑一声,“我成了靶子,我的伙伴不就安全了?人生每往前一步都可能是坑,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在走向死亡,难道你就不走了么?我可是男人,你心里最尊贵的男人,为什么要害怕!”
他手腕上的小铃铛不停的响,敌人箭矢咻咻破空,直奔这边而来!
可今日大雪,视野不清晰,哪怕叶白汀就站在墙头,对方也只能听到声音,看不清人,刚要走近一些,就听到铃铛响的地方变了,好像到了西边?
这些人一窝蜂的跑过去,这回离得特别近,箭射的可准可直,可只有破空声响,没有血花飞溅,也没有射到人。
“嘿嘿孙子们!来追爷啊追爷啊——”
墙头之上,是踩着特殊的轻功身法,风骚走位,任你箭来的多快多多,都能轻松躲过的大盗秦艽,他不但走位风骚,还特别会点评——
“啧啧,左边第一排第二个,你那手不行啊,怎么还在抖?跟你那中风的祖父学的么?”
“右边第二排第三个,你犹豫什么啊,直接来啊,莫不是也没长卵蛋,心气不足?”
“跑到中间这个,啧啧啧,你说你哪来的脸站这位置?长得不行,脸不白腰不细手不软,也配让爷看一眼?呕——”
秦艽入的是梁上君子的行,别的功夫再一般,轻身功夫可不能弱,那是你能追到的?想当年出师之战,为了秀一秀自己的本事,他连皇宫大内都偷过东西,一票宫里的侍卫都没追上,就这些歪瓜裂枣,做梦呢?
他一边从容在各墙头上飞来跃去,一边笑话别人,还不忘晃动手上的小铃铛。
他的小铃铛和娇少爷的没法比,是计划做好后,娇少爷特别向仇疑青申请的,不是金铃,是铜铃,颜色不如娇少爷的好看,样式也不如娇少爷的精致,上头也没有雕花刻字,连个头长的都粗壮很多,声音也更响。
“孙子们,快来追爷爷啊,跑快点,你那裤裆里塞了秤砣么跑不动!”
一众跟着声音跑的瞎子追着他,跑了好久才发现错了,又抓不到,射不中,只能骂骂咧咧。
有那心眼多的,还冲叶白汀,冲秦艽喊话:“诏狱有什么好呆的?又脏又臭,别说娘们了,连点阳光都见不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干脆出来,同我们一起,钱财美人,皆可随意!”
外面的人不懂北镇抚司的事,他们这些‘关心的人’却早探到了,上次‘哗变’的事出了以后,指挥使请皇令,为北镇抚司添了一条规矩,但凡不是最大恶极,身扛刑罚的囚犯,都有机会将功折罪,只是这将功折罪难度很高,也不能随便走出北镇抚司,否则为他担保的锦衣卫便与他同罪,‘越狱之罪’——是要杀头的。
而这些获得名额的囚犯,有一个共同的标记,就是手腕上的铃铛!
别的不提,只要能把他们诱出来,就是成功!
叶白汀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可惜我是宅男,就喜欢在屋子里呆着呢。”
秦艽也立刻瞪了眼睛:“你们在说什么狗话!老子在这里有吃有喝,不用晚上冒着被抓的风险,自己出来找活狂……不对,老子才不是那目光短浅,离了肉就活不了的人,老子心中有义气,胸中有乾坤,纵是死了,也不跟外族的孙子为伍!”
像是气着了,这回他不只是风骚走位了,手往衣服里一掏,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堆泥丸子,‘咻咻咻咻咻’——
暗器也很风骚,落点精准,打谁谁倒。
他怎么能连累娇少爷丢命呢?就姓仇的那德性,怕不得天涯海角的追杀,要了他的命!
他们擅长逃命的,最会看人了,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欺负一下,什么样的人必须得躲着走。
申姜看着这俩人隔着墙头表演,气的眼睛都瞪圆了,秦艽就算了,一脚踩空摔死了也就摔死了,娇少爷怎么可以!他想再叫娇少爷,提醒一下快点回去,又怕被人抓着了把柄,这群狗日的贼子现在都盯着娇少爷呢,他再一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他十分头疼,心里不停的念叨指挥使,您可快回来吧,把这心肝肉小宝贝拎回去,老子们实在整不了啊!您派活儿时也没说会这么难干啊……
是,案情要紧,可是一时半会儿破不了不也死不了么,非得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吓得人心肝乱跳,真给箭射着了怎么办!娇少爷这么不听话,请指挥使务必回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攻击北镇抚司的人被遛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味来,说不服就说不服呗,左右不也才两个人?再分不清人,声音也是只有两道的,他们分两边盯不就得了?
于是队伍重新分配,有一小半,继续朝叶白汀包围过来。
还没跑到位置,又乱了,这回他们听到的不是铃铛响,而是一阵琴声。
石蜜并没有戴上小铃铛,他在上个案子里连杀数人,不在‘无大罪’之列,他本人也没那么在乎,连诏狱大门都没有出,就盘膝坐在门口,膝上是牛大勇从暖阁拿过来的七弦琴。
捻挑抹拢,一曲《兰陵王入阵曲》铮弦而出!
琴曲激烈铿锵,嘹亮浑厚,如珠通透,如铃清脆,如玉坚实,好似那金戈铁马中,有将军指挥若定,入阵而来,整个北镇抚司内外,士气无不激昂!
攻击北镇抚司的人就愣住了,这……哪哪都是声音,让他们怎么找人!
叶白汀眉睫间落了白雪,却一点都不影响他愉悦的心情。
怎么控制小铃铛的响动是个问题,它可以引人来去,却很难隐去声响,想让人听不到,可以制造出更强大的声音……石蜜是乐师,承得母志,拜过名师,又在妙音坊工作,技艺岂是一般?
他弹出来的琴声,不是简单的曲子,是乐浪!他弹出来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战场,是你我都在参与的故事!
叶白汀微微抬头,迎着雪花,闭了闭眼睛。
谢谢你们照顾我……谢谢你们信任我……谢谢你们保护我……
而我,也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你们!
他不会离开,他站在这里,伙伴受到的攻击就会小,当然他也不会傻愣愣站着,有人攻击,他也会躲,有那杀出重围,用轻功跳过来的,他也会抬脚踹人——
何况,他的底气不只这些。
日月穴,膈俞穴,大杼,天窗……
永远都不要小看法医!
叶白汀拎着周平的领子,把他往下按:“看到了么!这才是男人,这才是伙伴!只要他们在我背后,我就可以一直向前!这是指挥使的北镇抚司,是囚犯的诏狱,是百姓的京城,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但凡一个男人,都绝不允许它被破坏!”
“你再看——”
他手指落处,是李宣墨,这个男人正站在对方的队伍里,目光怨毒的看的北镇抚司墙边炸出的洞。
周平眼神一顿。
“他早就在那里了,为什么不看你一眼?因为你不重要,他不打算救你!”叶白汀看着他,“你还不信,是不是?好,我便让你看看!”
“李宣墨——”叶白汀高声喊出这个名字,将周平转向他,“你的同伙在我这里,就在锦衣卫手上,你当真不救了么!”
李宣墨眼皮微垂:“不知阁下在说什么,我只是过来救火的。”
“是么?救火,还是救人?哦,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叶白汀晃了晃周平,“当然是周平说的啊,他都招了,说一切都是你策划的,你故意让他进到诏狱,说会救他,现在是时候了,为什么不来?啧,你不讲信用啊。”
“你个愚蠢的东西!”李宣墨立刻后退,似要逃跑。
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申姜早已下令:“抓住他!不能让凶手跑了!”
叶白汀转回头,看周平:“现在,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李宣墨身后的人射过来的,冲着的不是叶白汀,而是周平。
周平腿下一凉,这次是真的吓的尿了裤子。
叶白汀迅速按着他肩膀一偏一侧,把箭躲了过去——
“你看,就算遇到危险,真正救你的人,还是你瞧不上的官府,不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联盟伙伴。你还不服气?”
周平嘴唇翕动:“我……”
叶白汀眯了眼:“李宣墨会利用你,你也不是一点心眼都没有,对不对?你们相识并不久,为了结盟顺利,都递了投名状是不是?他知道你的秘密,可以命令你做事,你肯定也知道他的小秘密,是什么?雷火弹的布置点?还是联络人?瓦刺的探子,还诏狱里的关键人物?”
“你做了恶事,将不得好死,为什么不拉着他一起下地狱?他已经背叛了你,你难道还要护着他?你已经做懦夫很久了,下面起不来,心气也折了,永远不想当个真正的男人了么!周平,我见过天生的变态什么模样,我也知道你不是,你只是想被看到,想被重视是不是?现在就是个机会,你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你要是不要!”
又是一声炮响,整个地面都在震,墙头摇晃,好像随时都能倒,叶白汀死死拽住了塔楼栏杆,拽着周平的手都要脱力了,有些颤抖:“讲!”
申姜在下头看的头皮发麻,没心思避嫌了:“你给我抓稳了!要掉下来了知道么!”
叶白汀紧紧盯着周平,眼前刀光剑影,雪花模糊,他似全然看不见,只紧紧盯着他。
快点快点快点……马上就可以成功了,马上就可以了!
周平喉头抖动,也不知是被激的,还是吓的,吞了好几口口水,终于说话了:“我……我偷偷翻过李宣墨的东西,他们的联络标志……是条蓝色的小蛇……还有诏狱,有个名字,叫青鸟……这个青鸟好像并没有打算立刻出来,这回的事,都是外头的人一意孤行……”
“那跳进密道的那个人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砰——”
墙头终于塌了,叶白汀和周平被震开,双双往下栽。
没事的,死不了,大不了摔断个胳膊腿,反正线索已经问到了……
叶白汀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他完全没有看到,一骑快马正疾驰而来,如风驰骋,如电霹雳,马上的人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腰身已经离骑,一双大手伸过来,堪堪揽住他的腰——
“别怕,我在。”
第70章 抱住我
午时,皇陵。
“跪——”
大雪飘洒,百官肃静,所有人自上而下,自近而远,散落在祭台之下,随礼官唱喝,叩头拜首。
宇安帝穿着明黄龙袍,站在祭台中心,伸手捻香,祭告先祖。
尤太贵妃就站在右侧下手不远,随着祝文念词,帕子拭了拭眼角,恰到好处的表达了哀思与祈愿。
漫漫风雪之下,三足金鼎紫烟缭绕升起,玉磬轻撞,鸣声清脆,似达天边,好像所有这些人们的心思,上天真的能听到,真的回应了。
“轰——”
仪式进行不到一半,突然远处传来巨大声响,飘飞大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来由,百官心底无不惊惧,怎么回事?这种日子竟然还有人敢闹事么!
东厂厂公富力行眼瞳一颤,迅速确定了下自家娘娘的安危,竟然真的会出事!仇疑青还真没有骗他!
祭台中心的宇安帝却十分淡定,那么大的声音像没听到似的,继续优雅从容的进行大典流程,礼官们看天子这般稳,自也不敢停,继续唱礼,百官还能说什么?当然也是从善如流,流程继续——
唯有站在天子左侧下首的锦衣卫指挥使动了,只见他迅速退出圈内,不着痕迹的飞掠到圈外,招来禁卫军及锦衣卫,不知说了些什么,队伍迅速散开,朝远而去。
诏狱第一仵作 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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