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倚着软枕的陛下,俨然换了一副模样,正襟危坐,看着跪在殿中的婆子。
她正是方才服毒自尽的那位,如今嘴角的血迹已经抹去,眼眸如鹰隼般精劲有力,跪下起身时,没有半点含糊,动作很是轻松娴熟。
“奴婢该死,不知何时被世子爷盯上了。”她声音利落,一如她的举动。
陛下笑,“你从前做事何等干脆,怎的现下糊涂了,被人从扬州跟到京城,竟然毫无察觉,若不是孤着人搜出你,恐怕二郎连孤都会怀疑上。”
“奴婢罪该万死。”
“你死不死的不打紧,先说说孤派给你的差事,可完成了?”
“陛下安排奴婢的差事,奴婢已经照做,新易主的茶园与从前茶园主子没有半分关系,自然也不知其中腌臜,只是有些没处理干净的尸体,就在茶园密道中,那新主不知,奴婢以为不足为患。”
“你是年岁大了,脑筋也跟着不活络了吗?”那人冷厉的笑,“成国公府孙家,孙成周打小就是心眼多,人脉广,他得了那样大一片茶园,难道就只守着茶庄经营?不做任何改善?”
“若要改善,少不得要动土,一旦叫他发现那些尸首,你以为他会如何?”
“是奴婢蠢。”
实则并非她蠢,而是孙成周眼光太毒,来庄子几日就瞧出她做活不好,连一日都不多留就辞了她让她离开茶园,便是她想动手,也没有合适时机。
“好了,孤终究念着你忠心耿耿,不会因为此事追责与你,只是往后行动务必小心,若再犯,你知道后果如何。”
能坐上皇位的人,从来不是良善之辈。
即便当初晋王有夺权之意,有争储之心,可眼见着手底下的官员一个个折了,他也不会贸然逼宫,给先帝下毒。
他之所以狗急跳墙,全然是因为扬州城太子给他点了把火,烧的他顾不得周全,围了宫,行此下策后,被先帝囚禁,夺爵,偌大的晋王府也惨遭屠戮。
那把火之所以会让晋王逼宫,是因为太子发现了他与灵州节度使冯秋勾连的铁证,那些证据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行此事宜的人,正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老婆子。
茶园中的尸首,也是当初被灭口的知情人。
“陛下,奴婢觉得,此事其实不必瞒着世子爷,他毕竟是支持您的,他...”
一道冷厉的目光倏地扫来,婆子噤声,打了个冷战后低下头去。
“孤要怎么做,做什么,还由不得你来指手画脚!”
....
兰雪堂
裴景倚着床栏,干巴巴的脸上沁着笑,他伸手,想去抓裴淮的手,却被裴淮轻而易举避开,连圈椅都往后撤了撤。
裴景提不上气,咳了声便觉得脑子嗡嗡直响。
看眼前人时,都像是有了重影一般。
“二郎,你杀他了吗?”
他语气是难得的卑微,抓着绸被的手枯槁修长,嗓音轻颤,眸光可怜兮兮的扫向裴淮。
“我为何要杀他。”裴淮往后躺了下,靠着椅背垂眸对上裴景的注视。
那人怔了瞬,有气无力地干咳着带笑,眼尾都挤出泪来。
“你以为我在骗你?”
“大哥骗我何止一次。”
裴景虚脱的喘了几口粗气,随后病秧秧的斜倚着软枕,眉目说不清是恨还是不甘心。
“我们是血亲...”
“大哥说笑了,血亲之人不会害他的兄弟,不会害他的侄子,更不会与敌对联合对付向来视他为神明般敬仰的弟弟。
血亲?你试过苦苦撑着不死,只想看到幕后黑手的滋味吗?
哪怕被人打断骨头,腐烂皮肉,哪怕被像畜/生一样碾在地上,碾的脑子里只剩下活着两个字时,还不肯死。
大哥,你有没有试过,被下贱的人退了裤子往头上撒/尿....”
那一幕幕,如此清晰深刻的印在他脑子里,不管过去多久,不管他现下如何风光,他永远都不会忘。
那是耻辱,时刻提醒他别心软的耻辱!
裴景愕然的看着他,裴淮笑,眸眼充红。
他都忘了,前世是如何哄骗自己,从本该南下的船上跳到江里,折回淮南侯府去救月宁。
那时裴淮以为月宁走了,可父亲母亲相继死在河岸边时,裴景却告诉他,月宁没走,她还在侯府。
自己的血亲,清楚知道怎样拿捏自己的短处。
裴淮之所以义无反顾跳下江去,也是因为裴景最后说的这句话。
而他,像个傻子一样,即便重生后也未对大哥的话产生过任何怀疑,若非月宁提到了冷梅香,他还会被大哥从背后捅刀。
要他相信裴景,太难了。
“你看我卑微如狗的求你,是不是很高兴。”裴景摩挲着手指,忽然嘴角拎了拎,以很是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裴淮不语。
“你知道他来看过我,是不是?”
“他和长姐一起来的,坐了少顷后,长姐便身子乏了,先行离开。
我是个活死人,在他眼中,是断不会醒来多嘴的存在。
二郎,我倒要真的好好谢谢你,若非你给我用了药,我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这双腿,是为什么残废的。”
裴淮抬头,压下面上的惊讶。
“是他,是他背地里下的狠手,害我坠马,又被乱马踩践断了骨头,踩碎了腰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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