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目送他离开:晚安。
这个夜晚在似有若无的暧昧中结束。
齐宴离开后不久,护士敲了敲房门,拎着一个袋子走进来。
段先生,这是你家属送过来的点心。
护士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了病床旁的柜子上,表情看起来颇为艳羡。
段殊怔了怔,越过透明的袋子望进去,是一个色彩明亮的纸盒。
和昨晚那份提拉米苏的包装盒一样。
他反应过来之后,便笑了起来:他人呢?
好像回去了,说不想打扰你休息。
护士完成了交托礼物的任务,同他道了晚安,关门离开。
在蛋糕甜蜜的气味里,段殊很快沉入舒缓的梦境。
第二天早晨,齐宴在闹钟声里醒来,准备按照约定去接段殊出院。
他正要出门的时候,却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庄樾一脸踌躇地站在门外,像是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敲门。
看见齐宴出来,他诧异地往后退了一步,很快又鼓起勇气开口道:宴哥原来你还住在这里。
在事故发生之后,段殊醒来之前,齐宴就已经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他给庄樾打了电话,语气严肃地要求他不要再来那家俱乐部,也不要再跟自己联络。
对于庄樾将他带入赛车领域的那段交情,齐宴退赛后长久的保持沉默已经仁至义尽,他不欠庄樾什么,反而是庄樾亏欠他。
此刻再见到他,齐宴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
有事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将人拒之门外的冷淡。
庄樾原本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想要再试着说服他一次。
齐宴的冷淡显然已经给出了答案。
庄樾脸上的笑容僵住,神情渐渐变得难堪。
齐宴记得这个表情,有一次在两人一起夺冠之后,听见记者单独采访自己时,庄樾就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他总是无法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嫉妒和不甘。
你不会再选择我了。庄樾喃喃道,论技术,你现在的搭档比我要厉害得多。即使你要交换位置,他也是更好的选择。
他垂下头,良久才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能够拥有一切?
齐宴以为他在说自己,勉强消耗着自己最后的耐心:至少我没有家人的支持。
庄樾家境优越,父母也没有反对儿子开赛车的选择,提供了不少金钱上的赞助。
庄樾神情惨淡地摇摇头:不,他是天生的赛车手,有最好的搭档,还有家人的支持而我是天生的陪衬,还是过时的陪衬。
短暂的错愕之后,齐宴忽然就意识到了他话语里的那个人是谁。
一种凛然的寒意悄悄在心头蔓延。
庄樾为什么会知道段殊有家人的支持?
齐宴回忆着这些天来的种种,沉声道:你为什么会去看那场比赛?
庄樾没有回答他,他又陷入了那种备受打击的失魂落魄,颓然地站在原地。
见状,齐宴不再浪费时间,同他擦肩而过,匆匆赶向医院。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虑。
自从和父母冷战之后,他的人生便以赛车为分界线变成了两段。
在后半段人生里,他先后遇到了两个搭档。
庄樾是时间最先推给他的那个人,但他只是搭档,他们的交集仅仅囿于赛车,他并不关心庄樾的私人生活。
而段殊,正像他的名字,似乎是特殊的。
他不想失去那种特殊。
齐宴匆忙地赶到了医院,乘电梯上楼,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病房。
他推开门,却看见病房里早已被打扫干净,没有了任何多余的东西,床铺整洁崭新。
段殊不在这里。
有护士路过,狐疑地看了看他:你找谁?
齐宴语气急促地问她:住在这个房间里的病人呢?
是姓段的病人吗?
护士回忆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昨天晚上就出院了呀,没告诉你吗?
齐宴表情一僵,反射般道:我们约好了今天来接他出院的。
我记得是家里临时有事吧。护士道,所以病人的家属来把他接走了。
家属?
对,病人的哥哥。护士的笑容里带着天真的景仰,是个很有名的医生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放一盘甜豆在这里(纯真脸.jpg
第四十六章 哥哥
两周前。
温佑斓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 在门外等候已久的病人家属眼睛蓦地亮起,紧张地凑上来,问他病人好不好。
他便按捺下一身疲惫, 温和地解释道:手术非常顺利, 病灶清除得很干净, 等麻醉过了, 病人就会醒过来。
家属们立刻松了口气,连连朝他道谢。
这是每天都要重复许多次的画面。
但今天不同,温佑斓看见冷灰色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与他并不相似的面孔和气质, 总是充满了青年人应有的朝气。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手术结束了,那个人也跟着站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身边的小护士忍不住打趣道:温医生,弟弟最近好黏着你呀, 真好。
温佑斓当然要回以笑容,他的语气里透着宠溺:还是小孩子。
累了一上午的护士们散开,只留下他和段殊。
吃饭了吗?他关切道,等很久了吧,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段殊语气轻快道:今天俱乐部的午餐看起来不好吃, 我就顺便过来看看,没有很久,我陪你去吃吧。
然后他带着段殊前往医院食堂, 吃饭, 聊天, 和一路遇到的同事们打招呼, 期间温佑斓一直是笑着的, 好像被充裕的幸福围绕着。
从前的弟弟虽然依赖自己, 但总是享受着他给予的关怀,像许多被宠爱长大的人一样,常常会忘记回报。
现在他长大了,知道玩赛车一直在烧钱,知道独自养家的哥哥很辛苦,不想让哥哥那么累,所以段殊加倍努力地训练,参加比赛,要拿下更好的名次,不需要哥哥再事无巨细地帮他安排午餐,还会主动来医院看他
温佑斓应该开心的。
但当午餐结束,段殊说回去训练,他一个人慢慢走进了办公室之后,表情却是晦暗的。
温佑斓很熟悉这种看起来美丽的体贴。
很多年前,笑容满面的亲戚在父母意外离世后,也对他很好,给他买新衣服,送他男孩最喜欢的电子产品,告诉他愿意认他做继子,给他一个完整的新家庭
可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哄骗他交出存有巨额赔偿金的银行卡。
温佑斓不想怀疑与他相伴二十多年的弟弟,但他总是无法自制地想起自己的童年,从父母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那种纯粹的爱。
他害怕历史重演,宁愿段殊仍像从前那样,心无杂念地接受着他的给予,而不考虑回报。
突然长大的弟弟,是不是想逃开他?
他来医院,是想陪自己好好吃顿午餐,还是想确认自己在干什么?
温佑斓控制不住这种阴暗的想法。
他打开手机,调出一个软件,画面上是纵横交错的地图,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地名。
画面中央的红点从医院离开,回到了隔壁的俱乐部,然后再也没有大幅度地移动过。
被发梢阴影覆盖的眼睫微微一颤。
至少段殊今天没有骗自己,他的确回去训练了。
自从弟弟给手机设置了一个很复杂的密码之后,温佑斓就不再去翻看他的手机了。
他放宽了自己对段殊的控制,不想将弟弟逼得太紧。
因为在温佑斓把这个手机作为毕业礼物送给弟弟的时候,就已经留下了最重要的定位。
无论弟弟到了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他会保护好唯一的亲人。
几天后的凌晨,温佑斓被一阵刺耳的提示音惊醒。
红点离开了俱乐部,前往机场,飞往遥远的西北方向。
他面无表情地在闷热的夏夜里起身,打开电脑,查询最近举办的拉力赛。
温佑斓很快找到了那场以横穿沙漠为宣传噱头的比赛。
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他打电话给主办方,装作听到风声的赛车爱好者,询问消失已久的齐宴是不是报名参加了这场比赛。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又是齐宴。
碍眼的异物,搅乱了他和弟弟平静生活的闯入者。
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温佑斓一边用手术刀划开病人柔软的皮肤,一边思考着要如何取出这个异物。
段殊变相拒绝了换掉齐宴,他不能再步步紧逼,只能从另一个当事人身上下手。
而齐宴已经察觉到了他对弟弟的控制,显然不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于是,温佑斓想起了一张眼神里隐隐泄露出不甘的面孔。
在段殊表露出对齐宴不同寻常的关注后,他仔细翻阅过跟齐宴有关的所有新闻报道,绝大部分照片里,齐宴的身边都站在同一个人,那个人总是仰视着更耀眼的搭档,像一株攀附在大树边缘的藤蔓。
他猜,那次退赛的真正原因并不在齐宴身上。
很快,温佑斓就通过自己庞大的人脉关系,找到了赋闲在家虚度时光的庄樾。
他以段殊哥哥的身份出现,看起来温和无害,担忧着任性弟弟的前途,想知道齐宴当年到底为什么退赛,所以才冒昧地找上了门。
在温佑斓用最关心的语气谈起齐宴现在的搭档自己的弟弟的时候,他看见庄樾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动,眼眸里也闪过黯淡的钦羡。
他们现在去西北参加比赛了,而且瞒着我,我很担心。
温佑斓顿了顿,欲言又止。
庄樾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们并不合适。温佑斓叹息道,我很了解我的弟弟,他太任性,也不受约束,和齐宴合不来,这样耗下去,最终只会耽误他们两个人的前程,齐宴应该换一个更适合他的搭档
庄樾闻言,沉默了半晌,最终小声道:是吗?
沉湎于昔日荣光的失败者,总是很好驱使。
温佑斓言尽于此,温文尔雅地同他道别,并在几天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比赛观众刚刚发布在社交网络上的照片,人群里一脸忐忑的庄樾,和远处略显冷漠的齐宴。
还有几日未见的段殊,在漫天沙尘里,他目光明亮地望向身边的搭档。
温佑斓的手机里躺着弟弟几乎同时发来的短信。
[弟弟:我赢了。]
是比赛赢了,还是这场逃离赢了?
在那种近乎于失去的预兆里,温佑斓度过了短暂的焦虑,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不会失去弟弟的。
段殊不可能忽视他们之间数年的感情,那是最有力的武器。
尤其是在庄樾出现之后,他和搭档的关系一定会陷入猜疑,那会是弟弟最脆弱的时刻。
温佑斓开始示弱。
如果你需要我来接的话。
不要再躲着我了。
回来吧。
在母亲的墓碑前,洁白玫瑰的注视下,温佑斓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弟弟差一点就要答应自己了。
可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拽住了他。
那根线只可能是齐宴。
温佑斓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内,往日还和朋友们不算亲密的弟弟,会和齐宴的关系发展到这个程度。
这个不寻常的变数,让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
温佑斓开始体会到那种无可挽回的失去,心脏里长出冰冷的空洞。
但他还抱有一丝期待,他给了弟弟机会。
如果发生了不开心的事,记得告诉我。
弟弟分明深陷在由庄樾引发的困扰中,他的脸上写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彷徨担忧,他应下了这句话,可他并没有告诉自己。
甚至在他驾车出了意外之后,也选择了隐瞒。
温佑斓是在看到红点长期停留在郊区的位置时,才发现了异样。
那个位置是一家医院。
看清地图的那一刻,他几乎要被恐慌冲垮了。
温佑斓记得自己翻动手机通讯录,想联系在那家医院工作的朋友时,手指是颤抖的,按了很多次,才拨出电话。
电话接通后,在朋友热情的问候声里,他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地问出弟弟的下落。
直到朋友主动提起:我今天经过住院部,看到有个病人跟你弟弟长得很像啊,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他还有个双胞胎呢!
温佑斓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是吗?那个病人怎么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最重要的弟弟。
朋友说着说着,才迟钝地发现了不对:好像是开车撞了下头,轻微脑震荡,没什難份么事咦,你弟弟是赛车手吧?
轻微脑震荡。
温佑斓的呼吸终于不再紧扼着喉咙。
他苍白的手指紧攥着手机,那种劫后余生的气息流露在轻颤的话语里:我也吓了一跳他一定是不想让我担心。
是吗?
另一个声音在心里问他。
朋友连声附和,说明天就请科里最好的医生去帮段殊复查,肯定不会有事。
温佑斓谢过了朋友,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不安。
他毫不犹豫地丢下工作,赶到了那家医院。
尽管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段殊的情况,但没有亲眼确认,他还是不放心。
等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按照朋友给出的信息,走进住院楼,来到那间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见了独自坐在床上的弟弟。
他孑然一身,看起来有些孤单,正转头看着窗外。
那是温佑斓从来没有在弟弟身上见过的孤单。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被黑暗包裹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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