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深夜,他独自一人去盥洗室里洗漱的时候,果然看见头顶一闪一闪的灯光,很有恐怖片的气氛。
结果第二天晚上,齐宴就带着工具来修电灯了。
段殊倚在墙边看着他的动作,感慨道:我还以为你只会修车。
那只是第一步。齐宴专心地拧着灯丝,光会修灯也不够,我还会钻木取火,也许几天后我们就会用到了。
一场地形险峻条件恶劣的拉力赛,不亚于一次荒野求生,而领航员正是这一过程中时刻准备着处理突发情况、几乎无所不能的超人。
灯泡的亮度变得稳定,映照出那张年轻且朝气蓬勃的面孔。
段殊被他略带调侃的话语逗笑了,在笑意散去之后,他又觉得恍惚。
这是一种似乎很熟悉的冷幽默。
齐宴从梯子上下来,像是随口道:今天晚上开始,我也住在俱乐部,时间很紧张,我不想一个人耗在家里。
好。段殊默契地接过他手里用完的工具,你先洗澡吗?
夜晚的医院灯火通明,被树影环绕,浴室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段殊站在窗口凝望远处,总觉得那道庞大的阴影似乎没有那么不可逾越了。
在某种不言自明的氛围里,他和齐宴开始变得熟悉。
洗完澡之后倦意褪去,两个人索性一起对着电脑研究比赛录像。
睡前不能再喝冰拿铁,于是桌前整齐地放着两杯纯净水。
[今天训练很累,先睡了,明天想睡个懒觉,晚安。]
与此同时,对另一个人编织的谎言也在继续。
段殊和齐宴几乎抓紧了一切时间用来训练,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期间段殊抽空去过医院几次,温佑斓对他的到来显得很高兴,同事们一如既往地调侃着他们之间的深厚感情。
段殊每次去之前都没有提前跟温佑斓打招呼,名义上是惊喜,实际是在观察温佑斓平时的生活状态。
好在他亲眼看到了医院忙碌的氛围,每次他来的时候,温佑斓不是在亮着红灯的手术室里,就是在查房或坐诊,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多精力能时刻盯着弟弟。
段殊渐渐放下心来,也跟开办俱乐部的那个朋友商量好了,以集体出去实地训练的名义,将他未来几天的消失合理化,这次去参加沙漠拉力赛,至少要花去近一周的时间。
这天凌晨,万籁俱寂,连隔壁的医院都陷入了沉寂。段殊和齐宴离开了俱乐部,打车前往机场,今天是组委会安排选手勘路的日子,等清晨飞机落地,白天他们就将一起走进那片沙漠。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坐进车里,出租车扬长而去,在路灯下拉出斜长的影子。
像一场无声的奔逃。
*
作者有话要说:
到了我第二喜欢的偷情私奔(?)环节!!
第三十九章 沙漠
今日有风, 吹得黄沙漫漫,扬起的沙尘不时漫过前挡风玻璃。
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勘路车像一座渺小的山丘, 在酷暑下的金色沙粒中向前移动。
对照着组委会提供的官方路书, 段殊手握方向盘行驶在规定的赛道上, 他身边的齐宴则拿着自己的记录本和笔, 时不时抬头确认前方的路况,然后快速地写着什么。
今天只是勘路,气氛还算松弛,没有像正式比赛那样紧张。
虽然组委会方面会下发正式的路书, 但里面的标注不够简明易懂,很少会有选手直接用它来领航,通常都会在勘路过程中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做一份外人大概率看不懂的手绘路书。
而勘路这一天, 通常是领航员最难受的时候。因为他们要一边低头记录,一边抬头确认外面的环境,视线时不时地上下交替,会导致人产生眩晕感。
况且今天段殊和齐宴直接搭凌晨的飞机过来,到达后稍作休息就开着勘路车入场了, 本就舟车劳顿,现在又一路奔波,更容易身体不适。
车速不快, 段殊并没有全副武装, 没了头盔的阻挡, 他常常转头确认齐宴的情况。
齐宴察觉到他的视线, 低声道:我没事, 不用担心。
他的脸色看起来跟平时一样, 隐约有一些苍白,在漫天黄沙中更像是一种错觉。
段殊心下了然,放慢了车速,顺便将路况报给他听,减少他抬头的频率。
前面八十米左右是右拐,弯度四。
车载录像持续地记录着前方的景象,如果途中有不小心遗漏的地方,回去后还可以核对检查。
齐宴听着他的声音,眼眸里流泻出一丝柔和,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突兀地打断了。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喇叭声。
段殊往车窗外看去,后方的八号勘路车追了上来,由于出发勘路没有时间间隔,再加上大家都不追求速度,所以在赛道上遇见是常有的事。
这阵尖锐又刺耳的喇叭声,不像是意外手滑,似乎是在跟他们打招呼。
段殊有些错愕,故事里的他只参加过一次正式拉力赛,交际不广,还没有到参赛时常常会遇见老对手的程度。
倒是齐宴往倒车镜里看了一眼,眉毛微蹙,言简意赅道:不用理他。
闻言,段殊没有多问,脚下的油门丝毫没有停顿,仍以原来的速度向前行驶着。
后面的车见他们不理会,索性加速追了上来,与他们并驾齐驱。
八号勘路车位于段殊他们的右侧,此时摇下了车窗,露出驾驶座上的车手黝黑的面庞,看起来笑容满面:我还以为是同名呢,在登记簿上看到了,原来真是你啊,齐宴。
与他相隔不到一米的齐宴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打算做回应,段殊略显担心地望过去。
八号车手显然也看到了段殊,啧啧称奇道:带了个新面孔啊,怎么,现在又能撑得住了?是不是去看心理医生了?不过这次怎么不跟搭档换位置
充满恶意的话语,透过坚实的玻璃车窗飘进来。
现在轮到段殊皱起眉毛了。
他不想再听这个陌生人废话下去。
在其他人都没能预料到的时候,段殊重重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急转弯,喂了毫无防备的八号车手一嘴沙子,然后扬长而去。
片刻寂静后,后方传来隐隐的骂声,很快被沙粒淹没。
齐宴惊讶地望向段殊。
甩掉了碍眼的陌生人之后,段殊重新调整速度,一本正经道:你让我不用理他的。
齐宴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嗯,很精彩的拐弯。
从温佑斓那里知道的新闻报道,和从八号车手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都指向齐宴不愿主动提起的过去,段殊再一次被提示了这段往事,但他始终没有开口问齐宴。
他只是回想着刚才瞥见的八号车手吃了满嘴沙子的嫌恶表情,心情不自觉地便明朗起来,手指愉悦地敲击着皮质的方向盘把手。
接下来的行程和此前一样,还是枯燥的开车,勘路,做笔记。为了不打扰齐宴的思路,段殊甚至都不能跟他聊天,只能独自欣赏着沿路的风景。
而时间一长,那种眩晕感越来越重,齐宴终于忍耐不住,主动要求停车休息。
沙漠里的大风渐渐平息了,风沙静谧,齐宴打开车门透气,面色苍白地接过段殊递来的矿泉水瓶。
清凉的矿泉水淌过喉咙,他听见段殊随意的声音。
八号还没有追上来,他正式比赛的时候也那么慢吗?
齐宴慢慢平复着身体里涌上来的恶心感,同他闲聊:应该比你慢。
我们是十二号,明天我找找机会,争取再甩他一脸沙子。
段殊知道他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以减缓身体的不适感,所以他努力地搜刮着脑海,想要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帮助他放松。
就像是姚笑笑之前经常为他做的事。
他喜欢听那些不算浓墨重彩的笑话,不知道齐宴会不会喜欢。
段殊对着沙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灵光一现。
你要听冷笑话吗?
齐宴怔了怔,应道:好。
一个总是不开心的人,自从有了一个新朋友之后,他就变得每天都会笑,你猜是为什么?
听他说完,齐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因为他的朋友喜欢讲冷笑话?
不是。段殊摇摇头。
因为他的朋友很好笑?
不是。
接连两次猜错,悬念营造成功,段殊看起来心情很好,扬起了眉毛。
齐宴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朋友叫姚笑笑。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齐宴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冷到极点的谐音梗,但还是被他蹩脚的冷笑话逗笑了,的确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忍不住调侃道:你是不是很少这样安慰人?
段殊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会努力练习的。
至少齐宴看起来没有那么难受了,第一次说笑话的尝试很成功,他想。
齐宴放下了矿泉水瓶,看着他颇为认真的表情,总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会记录笑话的人,便鬼使神差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个朋友叫姚笑笑?
段殊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语气格外轻松:是啊。
姚笑笑和巧克力一样,都是曾经他在难受时用来提醒自己要快乐的标记。
他现在不仅可以对别人谈论自己,还可以主动把那些负面的情绪变成不太好笑的冷笑话。
如果黎嘉年知道了,也许会开心地拥抱他。
齐宴没有再问,不适感彻底消退,他重新坐好,和段殊一起继续向前驶去,看着沙粒在车窗边缘舞蹈。
这天的勘路临近结束,太阳落山,在沙丘上漾开一阵极其耀眼的橙红色,引人流连。
段殊和齐宴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勘路这件事,抬头望向这壮丽的奇观。
勘路车停下,他们同一时间下车,望向眼前沉落的夕阳,淡金的黄沙与橙红的太阳,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让人仿佛身处灿烂的岩浆。
在这极致的美丽面前,任何的赞美都是多余的。
良久,齐宴低声道:抱歉,我不该瞒着你的。
他主动提起了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透明隔膜。
彼此渐渐熟悉之后,这是必须迈过的一道重要关卡。
我以前当过一年车手,虽然参加了几次比赛,但时间不长。有些人知道我,有些人不知道,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我,而我一直都不是很想面对以前开赛车的事,所以就没有特意告诉你。
在烂漫的夕阳里,段殊专注地聆听着。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业余的赛车爱好者,偶尔会去不同的俱乐部里玩,看别人开车,直到被那时刚刚成为车手的庄樾发现,邀请我试着跟他一起练习。
听到这里,段殊才意识到齐宴没有主动告诉他的原因。
这个开端,与后来齐宴和段殊的相识一模一样。
庄樾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车手,立志要闯出一片天地。他邀请了那个看起来素质不错的齐宴来做自己的领航员,没想到几次训练之后,齐宴的天赋被教练发现了,两个人之间临时交换位置试了试,结果此后一直没有再换回来。
这是很常见的意难平故事,为自己的舞台精心挑选的配角,最终却压过了自己的光芒。
齐宴的天赋极佳,又相当努力,很快跑出了十分惊人的好成绩,那是庄樾几乎无法企及的成绩。齐宴一时间被外界称为天才车手,车厂和赞助商早早地找上了门。
几次大型比赛之后,声名鹊起的齐宴始终觉得不安,但问起庄樾的时候,对方又看起来很大度,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
庄樾在私下里曾经偷偷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没有跑过齐宴的成绩。如果他们俩之间真的交换位置,成绩只会一落千丈。
齐宴在讲述的时候微微垂着头,任夕阳没过微卷的发梢:然后就到了我中途退赛的那场比赛。
那是一场饱受瞩目的国际比赛,齐宴是唯一被邀请参加的本国车手,身上寄托了许多人的期待。
齐宴承受住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发挥一如往常,但庄樾没有。
所有人都盼着他们赢,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一定会赢。在这种高压气氛里,庄樾开始心态失衡,他既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控制不住心里那种被夺走了位置的不甘,在比赛过程中领航时屡屡出错,险些导致车祸,幸好齐宴及时地控制住了车子。
庄樾并不是故意的,但在愈发紧张的比赛氛围中,心态是最重要也最不可控的东西,他无可挽回地失控了。
在一个急刹车后,齐宴停了下来,他知道身边的领航员彻底分心了,也明白对方现在的心理状况会导致比赛无法再安全地进行持续下去。
所以他松开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主动告知组委会,说他想要退赛。
作为国内唯一出赛的一组选手,这样不明不白的中途退出,令齐宴遭受了许多非议和攻击,至今仍有人耿耿于怀,譬如前面遇到的那个八号车手。
而齐宴任凭外界风言风语的揣测,始终没有对外说起那场险些发生的事故,也没有对任何人抱怨自己临时掉链子的搭档。
从此以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齐宴失去了那个带他入门的领航员,也失去了那种信任别人的能力,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场,直到遇见段殊。
这是一个充满了叹息的故事。
听他说完之后,看着颜色越来越浓烈的夕阳,段殊先开口问他:要不要跟我交换位置?
比赛开始之后,不可以再换人,但车手和领航员之间仍能交换位置。
他的问题是真诚的,因为对段殊而言,无论是做车手还是领航员,都是一样的,他的赛车能力本就不属于自己,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挣扎和纠结。
他唯一贪恋的是茫茫大自然中的瑰丽风景,还有征服自然的感觉,这些都与位置和名声无关。
齐宴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其实坐在左边还是右边,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那时候庄樾能主动告诉我,他不甘心,也许我还来得及解开他的心结。
段殊准确地接下了他的话:然后两个人可以一起心无杂念地驶向目的地。
齐宴抬眸看他,身边人的脸庞被前方的夕阳渲染得很昳丽,于是他不再说话,专心地观赏这场盛大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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