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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温佑斓的声音里蔓延着真切的愤怒, 段殊看见他手中的报告单都被捏出了褶皱。
    如果他是故事里的那个段殊,此刻他一定也会很气愤,对这个本该无话不谈的领航员,产生质疑和不满。
    但他并没有。
    因为他和齐宴之间还有一层超出故事的特殊关系。
    段殊恍惚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种突然遭遇打击的不可置信,所以温佑斓开始为他下结论。
    我说过,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温佑斓放缓了语调,我可以不反对你去开赛车,但你不能跟这样一个不可靠的人成为搭档,太危险了。如果他在为你领航的时候,突然恐慌发作,那你要怎么办?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与此同时,段殊却想起了另一件被自己忽略已久的事。
    那天在实验室里,齐宴随口举例时说过三个词:替代品,强制,越轨。
    替代品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而无论是他、温佑斓,还是齐宴,都是单身状态,也就谈不上越轨。
    所以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强制。
    一种温柔的、悄无声息的强制。
    温佑斓的最终结论落入空气,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换掉齐宴,找一个新的领航员。
    他的眼神里写着相信,他相信一贯听话的弟弟不会忤逆这个并不过分的决定。
    而段殊看着这张温文尔雅的脸庞,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幕毫不相关的画面。
    在和温佑斓外出吃饭的那个晚上,他收到了齐宴发来的消息,然后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找出了那串组合复杂的锁屏密码。
    为什么原来那个段殊会设下这么难记的密码?
    这个问题一闪而过,然后被他忽略了。
    段殊的生活充实又简单,他的记忆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哥哥,在生活中占据最大分量的人也是哥哥,那些车队里的朋友,甚至是理应最亲近的领航员,都是背景色。
    那些人并不逾矩地喜爱着他,不可能擅自翻动他的手机,也并没有这个机会。
    只有朝夕相处的温佑斓。
    段殊忽然很想问眼前似乎正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哥哥,是不是知道他的手机密码?
    他没有问,他知道答案。
    表面光风霁月的温佑斓会暗中翻看检查他的手机,所以他才需要一个足够复杂的密码。
    在明亮的诊疗室里,彻骨的寒意蓦地笼罩下来。
    段殊也许在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哥哥对待自己的方式,那些与亲情和温暖伴生的控制。
    但无论是出于血缘、感情,还是道德,他都无法真正反抗多年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哥哥。
    而更吊诡的是,温佑斓的控制并不明显,也不冷酷,他是真的在对弟弟好,只不过是以他想要的那种方式。
    在自由和亲情的艰难抉择之中,段殊最终选择了刻意忽视,并且说服自己,哥哥只是在对自己好。
    除了哥哥,生活中的其他人全都不重要,这是温佑斓想要的状态,段殊默默地接受了。
    因为在改变不了现状的时候,人们通常会选择另一条路,来令无能为力的自己安心:告诉自己,现在的一切就是最好的。
    所以段殊抹掉了那些令自己心生疑虑的点滴,只留下在偌大世界里与哥哥依偎着长大的美好与温暖,他享受着这种风平浪静的富足日子,几乎完美的人生。
    这份被美化过的记忆,也蒙蔽了起初对这个故事一无所知的段殊。
    和上个世界的独自探索不一样,这次,段殊是在意识层面直接获得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以段殊的视角。
    小说里常见的穿越背后,对所谓原主记忆的继承通常只是为了更简洁地引出故事,而不会去深究这种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完整记忆,可能给人带来的影响。
    实际上,哪怕只是移植了他人器官的病人,都出现过性情改变并渐渐趋向于捐赠者的例子。
    这种新的接入方式,是宙斯世界研发组的大胆尝试,游走在一根危险的钢丝绳边缘。
    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人被这样凭空制造过记忆。也许唯一可以用来类比的情况,就是催眠。
    体验者被植入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拥有了全新的身份,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这之中最危险的部分在于,记忆是一种主观的、始终游离在美化和丑化之间的存在,它与人们的感受和心情息息相关,永远不可能客观。
    尤其随着视角和所处位置的不同,记忆会不自觉地改变形态,添上自我感受,然后才烙入脑海深处。
    段殊美化了自己的记忆,接着段殊沿这条轨迹一路前行,随之迷失。
    就像中午的时候,他坐在温佑斓身边,面前是对方细心安排的可口午餐,在提到检查之前,温佑斓刚刚才给他讲了一个医院里发生的笑话。夏日里的空调房,冷风吹拂着耳畔,让人懒洋洋的美食和趣事。
    所以他觉得温佑斓的回应是一种退让,他当时那样觉得,也许很久以后回忆起来,还是会被那一刻哥哥的大度所触动。
    那么独自站在门边的齐宴呢?他又会怎么看待温佑斓说的那些话?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管这么多。
    但是今天先吃完吧,下午要检查,最好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我怕你会不舒服。
    会是一种令齐宴觉得不适的高姿态吗?
    隐蔽的蔑视,轻描淡写的道歉,以退为进的要求
    他一定不会觉得那是一种退让,因为他已经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从一次又一次的聚餐失约中,确认了温佑斓对弟弟的某种控制欲。
    齐宴和段殊不同,他没有那份二十多年来被哥哥包容着长大的记忆,他没有亲身体验过温佑斓的体贴与关怀,晨间准备好的早餐,浴缸里放好的热水,等候到深夜的一桌子菜,按捺住内心的恐慌决定支持弟弟的梦想
    从段殊进入这个世界开始,他所感受到的全都是温佑斓对自己的好,即使偶有怪异的地方,都被他自己的记忆和温佑斓的解释完美地掩盖了过去。
    所以他心无旁骛地相信了自己的记忆,认为温佑斓是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哥哥,引发跳楼的那次囚禁只不过是情急之下的意外,又因为两人之间命运的不同,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歉疚与想要弥补的感觉,在一些不算重要的生活小事上,他自愿听从温佑斓的安排。
    直到温佑斓让他放弃齐宴。
    这个美丽的梦境出现了裂痕。
    窗外热辣的日光晒进来,将温佑斓的表情照得很清晰,他正在等待段殊的回答。
    温柔包容的哥哥,为了弟弟的安全着想,才提出了这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要求。
    段殊不禁想起那封邮件里曾写到过的第二人生。
    在上个世界,他不过是个局外人,他以客观的视角观察探索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没有亲身经历那场小巷里的暧昧相遇,也没有切身体会过段殊对陆执日渐失去底线的迷恋,甚至连戚闻骁向他忏悔时,他都不清楚两人间真正的过往。
    所以段殊能毫无障碍地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故事。
    这并不是体验者的第二人生,他仅仅是担任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只需要冷静审判的上帝。
    被美化过的记忆环绕着的此刻,不知不觉便陷入原主生活的当下,才是真正的第二人生。
    这次会尝试新的接入情境,需要尽可能的专注,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段殊一直以为那句话指的是,他在宙斯世界里醒来时正身处高速行驶的赛车之中。
    其实并不是。
    研究员们有过十分隐晦的提示,但他还是被段殊的记忆迷惑了,失去了应有的专注。
    而且,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强制。
    如果他足够清醒,足够抽离,那他自然会聪明地选择逃离,根本不可能陷入强制,这个故事也就无从展开。
    不同的故事和主题,需要不同的叙述方式。
    双重赔偿中的替代品故事已经持续了很久,他只需要做那个破开迷局改变自身宿命的人。
    而在午后之爱中,强制并未开始,故事里的那次囚禁和挣脱尚未到来,温佑斓还没有做过任何强制性改变他选择的事,他在用漫长熨帖的爱融化体验者的防线。
    直到这一刻,他想从弟弟的生活中剔除过分刺眼的齐宴,段殊才陡然惊醒。
    这一次,齐宴依然给他留下了一道线索,就像那张伴随甜点送来的寄语卡片。
    齐宴没有改变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外形,甚至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就直接出现在了他身边。
    他是段殊在这个故事里确认自我的锚点,也是诱发故事向前推进的导火索,正如戚闻骁的那个电话一样。
    对原本的那个段殊而言,哥哥是最重要的人,齐宴只是个领航员,他在段殊心中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所以温佑斓并不会干涉他们之间的来往,也就不会有当下的这段对话。
    可段殊进入了这个世界,他知道自己可以在这里探寻现实里的那个齐宴,所以他一定会对领航员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和亲近,从而引发温佑斓的危机感,于是齿轮徐徐转动,故事步入正轨。
    根本不需要等到那场诱发兄弟二人争端的比赛前夕,这个以强制为主题的故事,从那场小型拉力赛上,齐宴在耳畔提醒他不要分心时,就已经彻底开始了。
    段殊的记忆麻痹了他,温佑斓的假面麻痹了他,从未感受过亲情温暖的他也麻痹了自己。
    复杂的思绪如电流般涌过脑海,段殊的后背渗出属于夏日的汗水,在白皙的脊背上蜿蜒,带来迟到的专注。
    手握报告单的温佑斓拥有充足的耐心,他静静地看着似乎正陷入挣扎的弟弟,等待着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于是段殊回过神来。
    他直视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哥哥,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换掉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开局是地狱模式,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一脸傻笑地掉进陷阱,然后被哥哥做成一盘温泉蛋配甜豆(。)
    第三十七章 试探
    段殊第一次从温佑斓脸上看到了惊讶的表情。
    这种惊讶丝毫不加掩饰, 他的面孔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种对眼前状况的难以理解,紧跟着段殊的拒绝,疑问脱口而出:为什么?
    段殊还没有说话, 又听到他问:你要不顾自己的安全, 和这样的人做搭档吗?
    从未被弟弟拒绝过的恐慌, 很快转化成了就事论事的不解。
    你忘记那个小学时的同桌了吗?
    随着他的问题, 相应的回忆便浮现在段殊的脑海里。
    段殊的记忆里基本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那个小学同桌就是其中罕见的例外。
    他的小学同桌玩心很重,一门心思放在玩上面,经常到处疯跑, 胆子又大得离奇,常常能告诉大家一些闻所未闻的新鲜游戏。年幼且渴望新奇玩意的孩子,总是容易被这样的孩子王吸引。
    那时的段殊就常常跟他混在一起,直到被温佑斓发现, 难得严厉地制止了他,警告他不许再和这个同学来往,还直接请老师给他换了同桌。
    年幼的段殊当然很不开心,哥哥的告状让同桌不愿意带他玩了,他错过了同桌嘴里的许多稀奇风景, 为此他跟哥哥大吵了一架,甚至同他冷战好几天。
    结果就在几天后,他的前同桌爬到高压电线杆上, 试着解开缠绕其上的风筝, 结果触电身亡, 同他一起大着胆子爬上电线杆的男孩尚未碰到电缆, 他亲眼看着同伴直直坠下, 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跟人说话。
    无论从谁的角度来看,温佑斓当时让弟弟远离那个男孩的决定都是极其明智的,段殊每次回忆起这件事,都充满了后怕。
    那现在呢?换掉一个隐瞒了过去、心理素质很可能极不稳定的领航员,是不是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些被选择后留存的记忆,一刻不停地影响着段殊的思绪,他仍能切身感受到那种曾经躲开了一场灾难的恐惧与庆幸。
    他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是因为那时候不情不愿地听了哥哥的话。
    我记得。段殊的声音有些滞涩,但现在不一样,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
    这是真真正正的第二人生,他要在那些虚构鲜活记忆和浓烈感情的干扰下,专注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温佑斓的眼神中倾泻出一种复杂的失望: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抚平了报告单上的褶皱,不再强硬地要求段殊,语气转向柔和:为什么不愿意换掉齐宴?因为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吗?
    他的话语循循善诱,像是一个真的用心良苦的兄长,试着找出原因,然后再来劝慰弟弟不理智的决定。
    不是。段殊抬头看着他,神情里流露出明显的焦躁,是因为太麻烦了。
    齐宴对他来说当然是特别的,这就是他不能答应的原因。如果换成其他人,也许不用温佑斓要求,段殊自己也会动摇,因为隐瞒过往的比赛经历的确会损害车手和领航员之间的信任。
    但他不能在温佑斓面前承认这件事。
    他看见了这个问题背后危险的黑影。
    一个月后的那场比赛,我们已经报名了,时间很紧张,再找一个新的领航员磨合肯定很麻烦,很可能会导致我最后没法参加比赛,我已经期待很久了,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
    他将原因归结到自己对拉力赛的憧憬上,听起来无懈可击。
    温佑斓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的答案。
    他以前是车手这件事,我会去问他,他之前的比赛过程中看起来很冷静,心理素质分明比我要好。我相信这里面还有内情。
    段殊继续道:半年前我主动找上他的时候,他其实没有那么热情,算是被我说服,才成了我的领航员。我们之间除了比赛也没有别的交流,所以他才没有跟我提起那段经历吧。
    可无论如何,在我目前能接触到的人里,他是最优秀的领航员。我想赢下比赛,目前只能跟他搭档。
    说到后面,段殊的语气中已带上自嘲,他热爱赛车,但全靠哥哥的支持才能烧钱追求梦想,好不容易磨合完毕的领航员,又有着自己的秘密,前路看起来光明,却时刻笼着晦暗的雾气。
    温佑斓听出了他的低落。
    他只能安慰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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