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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段殊跳过了那个不再重要的问题,侧眸望向近在咫尺的自己,目光渐渐柔和。
    你当然是最不希望父亲去世的那个人。他悄悄拾回了上一个话题,因为他将要死去的时候,旁人的反应才最有趣。他健康无恙,或是溘然长逝,值得观赏的戏剧就彻底结束了。
    虞年这一角色有许多超出常理的行为,有时会故意放过已然上钩的调查对象,有时又会对心存私欲的委托人抱有不同寻常的宽容,很多人将此理解为双重人格,光明和黑暗两面交替支配着他,这种交替和矛盾彰显了人性在善恶之间的挣扎诸如此类的老套解释。
    但实际上,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寻找着好玩的事。
    虞年喜欢一切有趣的事,为此根本不在乎所谓的道德伦常。
    黎嘉年亦然。
    话音落地,黎嘉年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很快又平静下来,他蓦地离开了双生子的耳畔,慢慢站直,眼中染上惊叹般的神采。
    我说过,你会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段殊沉静地应下他的话:我画完第一份作业了,老师。
    湿润的颜料尚未凝结,光泽鲜亮。
    黎嘉年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垂眸望去。
    深红的天空,熟褐的大地,尽情涂抹的色块里蔓延着彻底的黑,像一条条流动带毒的丝线,所有颜色都朝着中央挤压,最终陡然消弭于那道纯净的留白。
    他没有直接画黎嘉年,而是画了他周围的世界,然后在中央,留出了一道纯白的人影,踽踽独行,突兀地撞进观看者的眼睛。
    黎嘉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郁:你猜对了,我也猜对了,你真的很有天分。
    不过,还少了一点。
    与此同时,他从段殊身旁的工作台上捡起一管饱满的钛白,挤进调色板,然后挑了一只干净的画笔,塞进段殊的手里。
    照理来说,现在还不能叠色,画面会变得很脏。黎嘉年站得很近,俯身握住了段殊的手,但是,我喜欢这种未知的混乱。
    两只手一起执着画笔,蘸起覆盖力极强的钛白色,毫不犹豫地画下了第一笔。
    纯白的笔尖被染上红与黑,空白人影的旁边,出现了另一抹复杂的白。
    淡淡的颜料气味在鼻腔弥漫。
    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吹过白纱帘,吹过交缠的身影,也吹过隐秘的门缝中,奉命监视的芳姨蹑手蹑脚拍下的照片。
    这阵风在明亮的屋子里盘旋,吸纳了碰撞的颜色,低低的话语,柔软的衣角,仓促步伐掀起的尘埃,它越来越大,卷起时间与杂音,极近处是鲜活同步的心跳,不远处的邻居家里则传来什么东西轰然落地的破碎声。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溺于黄昏。
    黎嘉年一直在画室待到傍晚才离开。
    屋外的汽车马达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另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段殊闻声下楼,才到楼梯拐角处,就看见了那个快步走来的身影。
    满面寒霜的陆执回到了他真正的家,手上缠着还在渗血的绷带。
    酝酿了半日的飓风追到这里,目光交错中,气氛暗潮涌动。
    但这一次,他们的位置彻底交换了。
    你的手上有伤口。站在楼梯上的段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为什么会受伤?
    第二十章 骤变
    相同的冷淡质问出现在当初弱小的宠物口中,陆执冷冽的眼眸里当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当然不会回答这个具有羞辱意味的问题,只是答案不可自抑地浮现在脑海里。
    三个小时前,被丢到一旁的手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提示音,陆执以为又是控制欲发作的父亲,烦躁地捡起来,却看到了芳姨发来的一张张照片。
    明亮的画室中央,两道身影挨得极近,相似的白色衬衣重合在一起,而他长久地追随着的那个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见那双交叠着抬高了的手,衬在色泽深重的油彩前,白皙清瘦,骨节分明,泛着洁净的暧昧气息。
    下一张照片里,被握住手的另一个人,微微侧目,便有半张面孔入了画,他起初是错愕的,突然被人靠近的错愕。
    可再下一张照片里,错愕淡去,他的眼眸里流淌出一种很少见的柔软和包容。
    他专心地凝视着那个正在教自己画画的男人,无数情愫涌动闪烁,最终又如潮水般涌去,沙滩上只剩淡金色的温柔。
    陆执已经很久没有从宠物的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
    在那条阴暗肮脏的小巷里,他说你唱歌很好听的时候,那个人就露出了相似的表情,然后很听话地灭掉了刚燃起的香烟。
    橘色光斑熄灭,时间也随之流转。
    年轻的段殊刚刚毕业,辗转在出租屋和录音棚之间,他录了一张又一张DEMO,寄给渐渐式微的唱片公司,试着在网上自己发歌,也在酒吧驻唱,一边赚取生活费,一边等待着或许会出现的伯乐。
    半年时光过去,他的坚持和努力如同投进深海的微小石子,不起波澜,身上那种在象牙塔里养成的骄傲自信和意气风发,渐渐动摇黯淡,只剩一点在朋友面前强撑的倔强。
    陆执一开始并没有和他联系太多,只是每当他深夜下班,从酒吧里疲倦地走出来时,会准时地等候在马路边,送他回家。
    他的车库有许多豪车,时不时就会换一辆,被昏暗路灯照着时,便展现出极为醒目的光彩。
    段殊会对倚在车门前的他露出羞赧的微笑,他身后一并出来的同事,则会瞪大眼睛撞一撞他的肩膀,像是惊叹,像是艳羡。
    陆执主动接过他背上的吉他包,然后为他拉开车门:累吗?回家吧。
    豪车汇入深夜的车流,沿路灯光落进车窗,段殊坐在副驾驶,手指下意识攀着系紧的安全带,常常用那种温驯却易碎的目光看他,当其中蕴含的感情过分热烈之后,又会匆忙地转头看向窗外。
    几周过去,在他的双手不再紧张,能大方地放在身侧时,陆执对他说了第一句超出日常问候的话:你应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
    那时的段殊立刻透过两人中央的后视镜,望向了躺在后座上的吉他包。
    陆执的话里充满为他思量的真挚:你有很好的条件,无论是外形,还是声音,但你还欠缺一点东西。
    车子驶过豪华的五星酒店,恰有筵席散场,一辆辆名贵轿车鱼贯驶出,车窗里映出一张张如在云端的脸庞,气质非凡。
    而倒车镜里的段殊,好看却朴素,衣领泛着不够服帖的褶皱。
    等酒店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悄悄抚平领子,以很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于是陆执满意地收回视线:我会帮你。
    这是他精心规划的回家路线,他反复地让段殊看见那种更绚烂华美的人生。
    往后的事便顺理成章。
    段殊住进了他的别墅,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的蜕变。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在变成一个光鲜完美的人之后,能站上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实际上,他再也没有唱歌的机会。
    当他意识到这种帮助的本质之后,也想过结束,可富裕浮华的生活、若即若离的爱人牵绊着他,他越来越难挣脱这个镀金的囚笼。
    所以渐渐地,段殊很少那样笑了,纯粹的、只有温柔的笑。
    等陆执回过神来,桌上那个空荡荡的花瓶已碎了一地,满地瓷片里躺着屏幕碎裂的手机。
    楼下传来女佣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他愤怒地站在巨响回荡的书房中央,窗口映出的那栋别墅被纱帘覆盖,一切都看不分明。
    然而愤怒褪去之后,陆执望着那块熄灭的屏幕,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久违的眼神。
    他蹲下来,捡起手机。
    无孔不入的碎瓷片划破了他的掌心,刹那间鲜血淋漓。
    手机摔坏了,他再也调不出那一系列正在对面上演的照片,压抑的风暴便从下午蔓延至今。
    为什么会受伤?
    陆执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呼吸,松开了下意识紧握的拳头,任裂开的伤口洇湿雪白纱布。
    我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陆执抬头看他,话语里带着隐隐歉疚,我不该逼你学画画的,你应该继续唱歌。
    宠物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熟悉的情愫,只是淡漠地看着他。
    别再跟黎嘉年学画画了,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我会帮你,帮你成为真正的歌手,你该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
    对不起段殊。
    时针走动的声音平缓又绵长,那幅高悬的《风暴》在漫漫黄昏里被染上霞光艳色。
    铺天盖地的云霞模糊了他的视线。
    段殊想,如果是另一个段殊听见这段情真意切的话,大概会真正湿了眼眶,为自己逝去的人生,也为自己又一次被拉入陷阱的软弱彷徨。
    陆执慢慢向他走来,此刻昏昏然的日光与那一晚的朦胧路灯如此相似,冷峻男人的面孔也丝毫未改,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命运的岔路口。
    只要他点头,一切尚有重来的机会。
    直到陆执走到了楼梯下,他们之间仅剩几步台阶的距离。
    段殊看着他,看着他幽深的眼眸中只有自己的身影,自己被放得越来越大,好像下一步就能走进心脏,占据全部心房。
    美丽又诱惑的幻觉。
    站在陷阱边缘的猎物冷不丁道:曾经你就是这样哄骗我放下音乐的吗?
    幻觉碎成齑粉。
    陆执的脚步僵住。
    我已经不喜欢唱歌了。段殊越过陷阱,冷淡地拒绝了他的邀请,现在我真的想学画画,但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阿年。他的语气蓦地缓和下来,他画得很好,我喜欢他的画。
    这个亲昵的称呼猛地击中了陆执,他先是困惑,然后是惊慌失措:你叫他什么?
    阿年。段殊回忆道,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让我这样叫他,可惜我忽略了。
    我应该早点听他的话。
    在这悠长的叹息中,陆执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永远缜密周全的东西崩裂了。
    楼梯上的男人像是没有察觉到他激烈的情绪,好整以暇道:对了,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你的外形很完美,是我挑选的,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段殊笑容和煦,隐隐与天真明朗的画家重叠。
    你不该有任何伤口,这是我的真心话。
    语毕,他不再看陆执,安静地回身上楼。
    独留陆执失魂落魄地怔在原地。
    相似的语句牵引着他回到一切骤变的那一日。
    什么叫做是我挑选的?
    这一刻的段殊,又为什么会跟黎嘉年那么相似?
    他足足想了一夜,未能入眠,仍找不到答案。
    窗外天色大亮,新送来的手机里已堆满亟待处理的工作消息,合伙人好奇地问他昨天请假在做什么,今天又会不会来,助理提醒他有一名相当阔绰的委托人指名要同他面谈
    陆执无法再忍受这座只有女佣和他的新别墅,匆匆出门。
    他第一次迟到了,也第一次在工作中变得心不在焉。
    堆积如山的文件与掌心的纱布,混合成令人心乱如麻的苍白。
    他开始反复想起曾经与段殊相处的画面,想起对方的小心翼翼与委曲求全,想起最初那段时间里他主动包揽的早餐,煎蛋、牛奶、面条的稚拙香气。
    中间的时光是笼统乏味的深酒红,他匆匆翻过。
    于是就到了几天前,钢琴前耀眼至极的身影,沙发里镇定自若的态度,楼梯上俯瞰自己的眼神,分明更适合他的白色
    他在黎嘉年手中已经输得彻底,在段殊这里从来都是大获全胜,可如今,这里也要输了。
    失败又要降临在他身上。
    陆执惶然地陷进这种莫大的恐惧和不安,纸张锋利的边缘在指腹擦出浅白的痕迹。
    那个陪伴在他身边很久的面孔,渐渐与另一张追逐已久的脸重叠。
    心神恍惚间,助理从外面敲响了门。
    陆律师,预约时间到了,您的客人来了。
    请进。
    他听见自己略显干涩的回应,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有人扬长而入,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
    陆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恢复以往的从容不迫,望向这个指名要见自己的客人。
    这位委托人一身名牌,气质桀骜,是个标准的富二代,正大步走进他的办公室。
    只是他的相貌似乎有些眼熟。
    不等他搜寻回忆,对方已开门见山:你应该认得我吧?那天我坐在段殊旁边。
    是那个段殊曾经会私自见面一起玩的朋友。
    陆执记得他,也确认过他没有威胁,才故意纵容了他们的私下交往。
    他厌恶这种不分场合的突袭,顿时沉下面孔,漠然道:有什么事?
    戚闻骁拉开为客人准备的椅子,随意地坐下,脸上透出某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那天他离开画廊,在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始终觉得不甘心。
    他不能容忍那个陷在他掌心如小丑一般的玩具就此逃走。
    所以他找到了这里。
    戚闻骁望着眼前这个先他一步拥有了玩具的敌人,直截了当道:你玩够了吧?把他让给我。
    敌人冷冷地看着他,他丝毫不惧,甚至犹有笑意,成竹在胸。
    陆执不过是个毫无背景的律师而已。
    只要他许诺出足够的利益,就一定能换来那个最有趣的玩具。
    *
    作者有话要说:
    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来自电影《窈窕淑女》中的情节。
    第二十一章 房间
    这天下午,段殊独自在画室里练习,他和黎嘉年约好,隔天来家里一次。
    前方摆着简单的石膏像,浸没在光影里,他握住铅笔,在素描纸上慢吞吞地描摹的时候,隐约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婻瘋。
    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个沉迷于同一部电视剧的女佣,总会在电视机前坐到下午四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准备主人的晚餐。
    现在还不到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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