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他忽然投来的目光,林子悄悄低下了头,将视野拘谨地禁锢在眼前的酒杯上。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重要嘉宾致辞结束,主持人再度接过话筒,宣布拍卖环节正式开始。
第一件拍品,是由黎嘉年先生捐赠的油画《风暴》。
段殊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现场的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追光灯和摄影机转向同一个位置,最前排的2号圆桌旁,笑吟吟的卷发男人。
段殊离得很远,幸好舞台上有大屏幕,那张被放大的面孔便陡然撞进他眼中,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五官,神情却完全不同,笑容明朗,栗色卷发和酒红衬衣令肤色更为白皙透明,更显出一种不知世事的天真。
不止是天真。
段殊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尽管他甚至没有亲眼见到黎嘉年本人。
众目睽睽下,屏幕上的黎嘉年对着镜头微笑示意,然后礼貌倾身,聆听身边的男人说着些什么。
那个男人是陆执。
他仍穿着早晨出门时那套裁剪合身的手工定制西服,手腕处的白金袖扣光彩夺目,神情却不再冷漠,或许还称得上温和。
镜头很快移开了,但不少人都见到了这一幕。
戚闻骁挑了挑眉,朝身边的段殊低声道:总算找到陆律师坐在哪里了,你和他旁边的画家长得真像啊。
段殊回忆着那张面孔,点头认同道:他很像我。
的确是黎嘉年像他。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脸进入这个世界,扮演替身的角色,正主的外貌自然要以他为蓝本生成,才符合逻辑。
闻言,戚闻骁像是愕然于他的无端自信,沉默地瞪着他,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遥坐在前方的陆执不断举牌,仿佛势在必得,最终以高价拍下了黎嘉年提供的这幅油画。
宽幅油画里是浓稠如墨的海面,暗红天际中盘旋着狂乱的风暴,将深海搅成破碎的漩涡,仿佛要将凝视着它的观众也一并卷起去。
陆执站在这幅极具风格的油画旁,冷漠的面孔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任由摄影师和记者们按着快门。
期间段殊面色淡然,和其他人一样鼓掌,笑着注视这位豪掷千金的知名律师。
戚闻骁与跟班面面相觑,连掌声里都写满了迷惘。
直到下一件拍品显露真容。
主持人掀开了身旁那架施坦威钢琴上笼罩的红绸,骄傲地宣布这是一位世界级大师成名前所用的钢琴,无论是本身的品质还是附加的意义,都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为了活跃气氛与抬高拍价,她笑着向台下端坐的各界名流发出邀请:有没有哪位来宾想要亲自试一下音色的?
戚闻骁的眼睛亮了。
段哥,你在音乐学院里学的是什么专业来着?我记得是钢琴吧!上去秀一段呗?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举牌示意,将段殊慢了一步的回应抛诸耳后。
不,是声乐系
没想到台下响应得这么快,主持人立刻望过来,摄像镜头随之移动。
好,那我们就请17号桌的这位来宾
当段殊的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时,全场哗然。
他们的视线在遥远的17号桌和2号桌之间逡巡,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
连黎嘉年本人都诧异地咦了一声,下意识坐直了。
而陆执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恰好对上段殊遥遥望来的视线。
清晨时被他丢在房间里的弱小玩物,此刻换上了白得刺眼的新衣,神情波澜不惊。
陆执目光中森然的冷厉只维持了少顷,又忽地消失,剩下一片深重墨色。
然后他抬手,平静地鼓起了掌。
第十一章 风暴
在一道道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戚闻骁听到段殊说的话之后,像是有些懊恼地小声对他道:不好意思啊段哥,我记错了,不知怎么就记成钢琴了
他拉长了语调,不确定道:你应该会弹钢琴吧?现在的歌手不是都会搞创作嘛要是你不会,我替你上去吧,我倒是学过一点。
戚闻骁像绝大多数来宾一样,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段殊,却在等他露出努力隐藏的慌张,反正他已经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陆执和黎嘉年回头时的表情,目的达成,好戏还在后面。
段殊看着他作势要起来的姿态,空气不过沉凝了片刻,眉梢眼角随即漾开出人意料的雍容气度。
没关系,我刚好想试一试。
他没有让不知内情的宾客们等待太久,在众目睽睽中以微笑回应,然后起身,朝最前方的舞台走去。
掌声礼貌性地响起,在清一色的响动中,戚闻骁难以置信地看向同桌的两个朋友,耳畔还残留着段殊起身时悄然送来的低语。
谢谢你替我举牌。
淡淡的馥奇香气萦绕在鼻间。
段殊不急不缓地走过红毯,越过众人,在经过陆执身边时,也丝毫没有停留。
他本该将自己藏得很好,避免在黎嘉年面前出现,保守好替身的秘密,才能尽量令自己悲惨的结局延后到来。
但段殊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要光明正大地出现,甚至要想方设法让黎嘉年记住自己。
这是他最好的筹码。
台阶之下,黎嘉年望着那个即将走到钢琴前的优雅身影,侧眸看身边的陆执,语调惊奇:我第一次见到跟我这么相像的人。
要不是爸爸发过誓,说我是他唯一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我差点要以为他也是我的亲生兄弟。
陆执熟知他家族的秘辛,摇头道:不会,你就是唯一的。
闻言,黎嘉年笑了,神情柔和无害:你认识他吗?
白金袖扣微微一颤,西装笔挺的律师不动声色地收回胶着在钢琴前的视线,低声应道: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画家倦懒地放松了身体,向后倚去,语气随意:我发现你一直看着他。
陆执的后背紧绷,面色如常:他很像你,我觉得意外。
是啊,我也很意外。黎嘉年随口应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释,饶有兴致地将目光移到了台上,要开始了。
一袭长裙的主持人对这个陌生又特别的客人充满好奇,她握着话筒走过来,试着挑起话题:这位
段殊应下她的疑问:我姓段。
居然不是黎。
主持人笑意盈盈:好的,谢谢段先生愿意上台,您要试弹片段,还是想给大家带来一支完整的曲子呢?
完整的乐曲,升c小调前奏曲。
段殊从容自若地在琴凳前坐下:拉赫玛尼诺夫最有名的前奏曲之一,它很适合上一件拍品的气质。
上一件拍品是油画《风暴》主持人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您是要将这支曲子送给黎先生吗?
台下顿时难掩哗然,原本或多或少在走神的宾客们纷纷来了精神,以为将要见到这场漫长无聊的晚会上,突然上演的精彩片段。
段殊微微一笑,专注地看向眼前错落的黑白琴键,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送给风暴。
修长手指有力地按下左侧三个低沉的音符,沉重的共鸣响彻整片空间,慢板起奏,追光灯落下,于是一切杂音便都隐没了。
第一乐段,结构重复的低音,被叫做命运主题,节拍缓慢,像教堂庄重的钟声,轰然响起,惊起在穹顶上停泊的白鸽。
一片黯淡的光线中,黎嘉年真正被勾起了兴趣,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个犹如同胞兄弟的陌生人。
他身边的陆执亦然。
他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豢养在别墅里见不得光的替代品,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大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中,熟悉的手指在琴键上缓缓流连,他清楚地见到了手背上那道突兀的伤疤。
不被他允许的伤疤。
画中人被耀眼光芒笼罩着的右手,渐渐加快了落下的节奏,像蹁跹的羽毛,轻盈又缠绵。
第二乐段,情绪持续推进,白鸽动荡不安,剧烈地扇动起翅膀,令人目不暇接,急促的快板,鸟儿匆忙地飞向天空。
在交错迷离的旋律中,段殊的双手本能般按下每一个琴键,没有半分失误。
他对钢琴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曾经在某部电影中饰演过一个钢琴天才,为此专门苦练了三个月,自然记得几支练到了深深刻入灵魂的曲子。
恰好其中有一首曲子,与黎嘉年的那幅油画极为相衬。
双手的律动越来越快,缠绕着揪紧了心脏,遥远的天际涌来一阵狂乱的风暴,狂潮肆虐,没过穹顶,风声里传来绝望的哀号。
来宾们屏住了呼吸,静默地听着,人群里的戚闻骁紧紧捏住了冰冷坚硬的酒杯。
身旁的朋友大感震惊,倾身过来低语,诧异那个仅有金玉其外的笼中鸟,怎么变得如此不同。
于是他平静点头,悄然松开了手心。
第三乐段,重回慢板,命运主题再现,力度却渐渐增强,风暴越来越大,吞噬了挣扎的白鸽,染成凄怆的霞光。
乐曲接近尾声,段殊闭上眼睛,光束在面颊蜿蜒,他想起那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栗色卷发的画家收起了多余的表情,神色晦暗不明,酒红衬衣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浓重。
陆执依然不明白缘由,但在宏大悲怆的乐声中,他心荡神驰,目光缭乱,再也看不清那道淡褐色的伤口。
天与地,教堂与穹顶,一并消失了。
暗红的霞光蔓延,虚无里淌出汹涌浓稠的海,风暴尚未停息,席卷了一切,只剩破碎。
白皙的手指慢慢地叩下琴键,长音和弦持续,深海破碎的漩涡里响起渺远寂然的钟声。
直至消弭。
乐曲结束,被调暗的灯光慢慢亮起,等待着来宾们找回失落的呼吸。
陆执尚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便听到身边人叹息似的低语。
我后悔了。
他茫然地转头看黎嘉年:什么?
我不应该把那幅画捐出来的,反正总会被你买下。
黎嘉年精致的眉眼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豫,口吻却是孩子气般的天真:我不想卖给你。
第一场风暴结束,技艺高超的演奏者躬身谢幕,在热烈绵长的掌声中,眉目间如有积雪融化,明艳恣意,神采飞扬,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想送给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狗的三号!
第十二章 深海
眼前是盛大如潮水的掌声,一阵阵向他涌来,黑压压的浩荡深海,头顶的水晶吊灯异彩纷呈。
段殊忽然想起那部电影里的自己,被坎坷命运和敏感心灵折磨着的天才钢琴家,距离片尾二十分钟的时候,灵魂黑夜结束,他从人生至暗时刻的沼泽中爬出来,重拾光彩,举办了一场不需要观众的演奏会。
他在空荡荡的音乐厅里演奏了一首又一首,乐声华美浩瀚,直至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然后颤抖着起身谢幕,在无数观众的幻象里,在自己鲜活的心跳声里,他深深地弯下腰去。
被影像保存的回忆,与此刻在意识层面制造出来的景象重叠,令他的心中重新涌上曾熟读过千百遍的剧本文字。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这不是台词,也不是动作与神态提示,是无法拍摄出来的内心活动,是编剧在心潮澎湃时洋洋洒洒写下的文学性段落。
但现在,段殊仿佛体会了那种心情,替另一个段殊。
台下最近的圆桌旁,黎嘉年刚刚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目光炽热地望过来,陆执恰恰相反,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一动不动,周身的空气似乎也是凝滞的。
段殊的视线从他身上毫不留恋地掠过,转向了一旁也在鼓掌的主持人。
主持人回过神来,看向他的眼神里终于带了几分真,她看到的不再是某个和画家长得很像的人,而是那个刚刚从琴凳上起身的耀眼的陌生人。
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奏,像是真的看见了风暴。主持人赞叹道,再次感谢段先生,为我们带来了一段难忘的回忆。
段殊颔首道:音色很好,非常好的钢琴。
他只是上来试音色的。
简单的对话过后,段殊下台,在万众瞩目中,回到了自己最初的位置,优雅坐下,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火热,这架施坦威钢琴被推上了一个超出想象的高价。
而戚闻骁手中本该用来出价的号码牌,一次也没有动过。
从风暴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说过话,心中似乎只剩下不解与迷惘。
等段殊走过来时,他甚至有些刻意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常常附和他的朋友同样有些怯怯的,不敢兀自开口。林子则面露担忧,他紧张地观察着戚闻骁的反应。
主持人落槌定音的时候,段殊像是松了口气,主动对戚闻骁道:看来你举牌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弹得还不错。
戚闻骁放在桌沿上的手指紧了紧,语调干涩:你让人很意外。
段殊闻言,诧异地回眸看他:意外吗?
这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富二代,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揽尽光芒的眼睛,一时慌乱,只好从喉间挤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回应。
段殊笑了:那你是个不合格的朋友。
然后他回头,再也没有看戚闻骁一眼。
在风暴与风暴的交相辉映之后,后续的拍品和节目都显得苍白无力,时间流逝,这场慈善晚宴渐渐走到了尾声。
主持人讲完了结束致辞,于是不断蔓延的交谈声盖过了一整晚的文雅矜持。
平日里难得见到的一些人齐聚一堂,当然会有个寒暄的环节。
在觥筹交错中,无心社交的段殊准备独自离开,脑海里想象着今晚回家后见到的陆执会是什么样子,忽然被一道声音叫住。
段先生,等一下。
璀璨的灯光下,黎嘉年丢下了一众想要找他说话的陌生人,快步朝他走来。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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