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阖半岛没有树,支修来时得和别人一样一路飞过来,回去却不过是转个身的事,任什么月满蝉蜕也追不上,南阖半岛这局最开始本来也不是针对他设的只要他愿意。
奚平太会捅人软肋了,一句不要耽搁,我跟无渡海比起来算什么
?再说方才那一剑还是我放的几乎脱口而出。
只要说出来,就像当年他三句话打断周楹折腾封魔印一样,师父立刻别无选择。
他难道能为了自己的弟子和私心,弃家国于不顾吗?
就算他支修肯背负这个千古骂名,奚平呢?亲手误伤封魔印,奚平如果还有余生,他还怎么过得下去?
然而这话滚到了舌尖上,奚平一紧牙关,忍住了没往外吐。
这和当年情况不同,他想,三哥那次完全是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准备往下跳,但回头是岸,因此奚平什么都不用顾忌,死命把人往回拖就行,只要管用,说什么都无所谓。
这回不一样,支修已经进退维谷,若他开口相逼,是剜师父的心。
不要做英雄,更不要做神圣,听着是句来自师长的告诫,如今细想,却仿佛是他师父这辈子说过的、最接近埋怨的话。
收舆图的时候他已经没出息过一次了,不能因为师尊是传说中的支将军,就把什么都赖过去。
奚平不孝,还没不孝到那种地步。
不不回也行,反正您能关照到,升格仙器够撑一会儿,奚平深吸口气,天机阁和开明司分部应该都有雪里爬,让他们多种点,不然您视野受限小心海里还有九龙鼎!
这乌鸦嘴话音刚落,海面上就浮起一团阴影。方才受铭文影响的镇山神器还有九龙鼎,王格罗宝趁机脱了身。而眼看无间镜一出形势突变,繁忙的凌云掌门立刻扔下了其他,先跑来顾全大局,站好队搀了一脚。
支修一把将奚平推了出去,照庭剑锋临时逼退了张牙舞爪的龙头,巨龙砸出小山一样高的水花。透过水帘,他复杂难辨的目光落在方才恨不能板子伺候的逆徒身上。
捅大娄子了,奚平熟练地将最后长上的腕骨一扭,关节接回原位,奶奶个熊的,收拾不了我怕不是得卖身赔呸,那不可能!
支修:
我有办法。奚平精神集中到极致,无数个念头在他心头起起落落,神识无形中比平时更凝练,隐骨重塑身体的速度快了三分,就这么三两句话的光景,他方才被震碎半边的身体几乎修复完了,从飞琼峰上带走的三剑完全融入了他经脉里。
世上任何绝境都挡不住活络的心,奚平将心沉到了底,果然应变出了一条思路。
晚霜受制,他们这边只剩师父一个人升灵在这种场合不算人头,想必诸天神魔也都是这么想的。但他手上不是没有新牌,第一是魔气吹过来,昆仑掌门的症状明显更重,更找不着北了;第二是林大师已经解出了铭文,凡人手持铭文,只要人够多,未必没有效果,只要他能恢复和转生木的联系。
没有照庭,剑修蝉蜕眼皮底下御不起剑,奚平直接踩了张御风的符咒,借着照庭削九龙鼎掀起的海风,冲向无间镜。
师父替我兜着点,看我要死了就给我一剑!
只有照庭能在不伤他神识的情况下震
碎他身体,让他神识趁隙溜,剩下那几位可都是奔着让他形神俱灭去的。
除此以外,他还有第三张牌:林炽的信里信息量极大,重点是昆仑无间镜。
而无间镜里恰好还有一个人一个神识。
如果三哥说话算数,真能保持神识不灭进无间镜,那么按林炽的说法,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北绝口上,昆仑无间镜本体所在。
不能再冲无间镜下手,否则各国边境铭文损坏,更难收拾。但不代表无间镜不能脱离昆仑那老疯子的控制。
无间镜中,周楹的灵感被触动,他蓦地回头看向来路。
大祭司那股将他送进来,始终缭绕不去的行将就木气息消失了。
上一任大祭司肉身消亡,无间镜的入口会在新一任大祭司的灵台落停,但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剑气。也就是说,现在昆仑掌门临时接管了无间镜这只可能是他和大祭司都已经不在昆仑山,并让无间镜亮相在人间了!
能逼着绝顶蝉蜕剑修祭出无间镜的,世上有且仅有侍剑奴,其他人战力不够格,也没有刺激老掌门发疯的功能。
周楹一敲镜面,飞快抹出一行字,问谢濋:还联系得到奚士庸吗?
谢濋正清理无间镜周围冰雪,竭尽所能地记录镜周铭文,不敢浪费一口热气,连呼吸都很克制,在自己芥子中见底的灵石上抓了一把,他顺手摸了摸转生木,然后摇摇头。
也就是说,奚士庸人很可能在现场。
周楹微微垂下眼,迅速推演起此时外界情况,同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昆仑掌门剑气中的心魔气息。
大祭司临时缺位,被心魔所困而不自知的掌门要控制无间镜,一部分神识得融入镜子里。
无间镜下面埋着灵山之源,大能经年徘徊在此处,道心容易受到侵蚀,因此无间镜向来是昆仑禁忌,由半仙修为的大祭司掌管。此时掌门理智大概还没散干净,打开无间镜不过权宜之计,神识自然不敢往深探,他完全不知道,镇山神器尽头,有心魔种的主人。
昆仑掌门自然看见了奚平,一个小升灵,还不是剑修掌门连自不量力都懒得骂,抬手便想碾死这小小蝼蚁。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掌门师兄。
昆仑掌门如遭雷击,下一刻,他陡然想起来,那个人的尸身在无间镜里。
第229章 有憾生(四十一)
兰泽昆仑掌门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像尘埃一样微弱的声音。
但那逃不出修士的耳力。
远处的第三长老心肝颤了一下,恨不得自己聋了,被无间镜打落在地的侍剑奴倏地抬头兰泽是第二长老的表字。
到了这种地步,奚平其实已经来不及考虑一二三步,所有反应都是本能。
综合林炽和姚启的说法,第二长老应该就是修补北绝阵走得太深,无意中看见过那里的铭文,亲自前去验证时死在了那,细节不可考,他模糊处理,只捡着确凿和要命的点道:在别人一辈子驻守的地方暗算同门,杀人灭口,为掩盖真相,还藏尸入无间镜
他的话被剑风打断。
这一剑本来可以把他劈成八瓣,可那天下第一宗的掌门心魂不稳,奚平暗算同门与藏尸入无间镜扎进他耳朵,无间镜里的尸体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的神识。
我要去探北绝山口,求掌门师兄替我掠阵。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师兄,除了你,我不信别人。
掌门师兄
昆仑掌门一时分不出那质问声是从外面还是从镜子里传来的,持剑的手竟开始抖,遭人追杀经验丰富的奚平惊险地擦过了剑锋。
地面上,被无间镜束缚的侍剑奴浑身的骨玉哆嗦了起来,她那一口能把灵石当糖豆咬的牙咯吱作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当年,第二长老执意认为,只要他能证明澜沧掌门临死时不是在搞邪术,玄门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着和百姓抢灵石。掌门拿他没办法,推说闭关,本想一如既往地和稀泥冷处理,不料那天入定时头一次触碰到了近乎天谕的东西,天谕内容模糊不清,但掌门睁眼时,第二长老那句我在北绝阵外见过类似的铭文始终在他脑子里逡巡不去。
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第二长老,临行时大祭司驾到,要求同往。那是上一任的大祭司,当时已经五衰,只等新的大祭司从那些神识被封印的躯体中继承记忆后苏醒了,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掌门想,他当时就应该感觉到此行不祥。
北绝山外,纵然对蝉蜕来说,也是世上最艰难之处,为防神识迷失在极寒之地,两人轮流为对方护法休整。那些年,他们虽共同执掌昆仑庶务,却多少有点话不投机,见了面就是公事公办,很少有机会叙旧情。
人们在艰难的地方,彼此间的距离会近很多。
为了保持清醒,他俩闲聊起陈年旧事。昆仑山弟子堂制度是掌门一手建的,第二长老是第一批弟子堂弟子,掌门亲自挑来,一步一步领着入门的。也说各自不省心的后辈,掌门提起武凌霄,叹着白汽说自己那有一块磨剑石,是好东西,让他回门派就拿去,把小弟子哄回来。
还说了玄门如今种种沉疴掌门从未对第三个人吐露过那么多的难处,哪怕是大祭司。
修为到了二
位蝉蜕的地步,很难再与人交心了,不料北绝山外将神仙圣人拽下凡间,两个千岁蝉蜕竟得以相濡以沫,依稀回到少年时,与手足知己并肩同行。
直到他们抵达北绝阵终点。
奚平:贵派不愧是天下第一宗,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我服!
鬼
当年大祭司将第二长老尸身推进无间镜的时候,那人真元还没完全散开。他真的死了吗?有没有可能就逡巡在无间镜里,一直看着他们?
那一瞬间,掌门忘了眼前的升灵,忘了侍剑奴,也忘了各大门派的敌与友。不顾一切地,他将神识扎进了无间镜里。
周楹悄无声息地化作一团雾,筑基级的微弱气息被那剑修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感觉到昆仑掌门的气息径直冲到第二长老的尸体面前。
唔?这么冲动?
周楹心里一转念,就知道多半是无间镜外也有人在刺激他。
蝉蜕剑修心志极其坚定,掌门代表昆仑山的意志,这心魔起得太容易,不该只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悬无流落在外时误杀凌云修士,项宁趁火打劫金平害无辜百姓遭殃,都感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没见谁动摇过。
周楹的目光也落到第二长老的尸身上,突然发现这尸身非常整洁,比此时在雪地上爬的谢濋体面多了,头冠端正,一丝掉落的乱发也没有别说刚穿过冰天雪地还挨了一剑,打个盹起来都不见得能保持这么整齐。
谁给他收拾的?
一件事,哪怕是天大的秘密暴露,其实都不大会引起这种干净利落的杀心,起码得争执几句。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掌门之所以痛下杀手,是与第二长老政见不合有积怨,或是嫉妒后辈修为赶超自己但蝉蜕大能会卑劣得这么肤浅浮躁么?
当年澜沧掌门走火入魔,一半是心魔种,一半是因为他背叛了澜沧山,那么昆仑
蝉蜕剑修的气息冲过来,逼得人喘不过气,幸好周楹此时只是脱离了身体的神识,也不需要喘气。
他散在雾里,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临时改换了话术:掌门师兄,我知道你动手时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只是可怜你一代英雄,成了灵山傀儡不自知
掌门耳畔嗡一声,神识被心魔的低语填满了当年他听见走在前面的第二长老惊喜的声音,心里有一刹那,其实是有点欣慰的。当今玄门中,还能这样纯粹的不多了。
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想,昆仑灵石暂时够用,也不打算仙器凡用,大可以不必像南方人那样觊觎别国灵山,如果兰泽真的能打那些虚伪南人的脸,他做师兄的,护个短怎么了?
然而所有的思绪都在他看见那些铭文的时候消散了,掌门整个人被无来由的恐慌灭了顶,好像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被挖了出来,除了冰冷的杀意,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记忆几乎断在了那一刻。
他只记得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剑锋已经落在了第二长老的后背上。一击
打透了肉身,穿过真元。紧接着大祭司从他随身的芥子秘境中冲出来,当着他的面打开无间镜。
北绝山口外的寒风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半仙来说太要命了,大祭司身形只一闪,就被完全冻住了。第二长老的尸体消失在无间镜中,上一任大祭司僵立在前,殉了道。
他浑浑噩噩地仓皇沿原路回去,仗着真元深厚,总算没冻死在北绝山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无间镜送回昆仑山巅。新的大祭司从一排神识被封印的候选中睁开眼,已经得到了上一任大祭司的全部记忆,除了年轻,神态语气与前辈无异。
见了掌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祝兰泽生异心,处置他是灵山的天谕,掌门不过秉公处置。我知道大义与私情难抉,掌门心里一定备受煎熬,还请节哀顺变。
大祭司说的没错,掌门事后回想,也越想越觉得第二长老大逆不道,竟要为了一点无关自己的外国人动摇自家灵山根基。事急从权,他再伤心也没办法,大祭司不也认同他那大义灭亲的抉择么?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难两全的煎熬罢了。
一个隐秘的真相被掌门自欺欺人地压在心底:他当时根本没有动过杀心,提剑杀人的也根本不是他,是那突然占据他身体的意志。
但他不敢相信,不敢细想,他宁可承认是自己卑鄙无耻,对天资卓绝的师弟心怀妒忌。否则一千多年来,他在洪荒乱世里开灵窍,在最严酷的冰天雪地里磨练剑意,上下求索九死一生,艰难跋涉到今日,难道就是将自己修成了一个傀儡?
心魔低叹道:凡人为了自我感觉良好,总要自欺欺人,推卸责任,你分明是个好人,却为何要为了道心歪曲自己的本心?掌门师兄,你为何不照照无间镜,看看谁才是灵山的侍剑奴呢?
悬在澜沧山上空的无间镜突然晃了一下,刹那间脱离了昆仑掌门的控制。
侍剑奴蓦地挣脱镇山神器,一把握住晚霜。
三哥果然通过无间镜影响着这里!奚平心口一热,眼前模糊了。他却没耽搁,立刻给侍剑奴让路脱身。
他得找个契机再碎一次,先强提修为,再设法削弱银月轮和鸳鸯剑阵,才能重新联系上转生木。只要他自由,再不会这么被动,师父不会被他拖累在这进退两难。
只是碎身容易,身碎了神识失去庇护,别说这些大能,撞上个筑基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他得还有机会长回来。
或许海底
然而就在奚平全部精力都绷在无间镜和昆仑剑上时,一只大鹏兽灵凭空出现在他身边,一头撞在奚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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