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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他上玄隐山的第三年,父母便先后走了,第九年,远嫁的大姐病逝,十四年,二哥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从金平搬回了洪阴祖宅。侄辈人中从军的有两三个,不过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平平顺顺地干到老,有一个读书还不错,在宁安做过知府,再往后他就不认得了没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去争什么玄隐征选帖,甚至不会对外人提起自己是支修后人,每一辈该分家就分家,在哪任职就在哪落户,不讲究宗族姓氏。
    等支修升灵开了飞琼峰,后辈人已经散落在各处,各有各的日子了,让他觉得多看一眼都是打扰。
    支修刚入仙山时,章珏不怎么约束他,每到逢年过节都可以下山回金平,亲人们是他挨个送走的除了从小把他带大的大哥。
    当年宛阖一战,金平解围后,他重伤留在帝都,替他领兵南下收复失地的,是从北边境赶回来的大哥。
    大哥追击南阖的散兵余孽,一路打进了南阖国内,请示金平,仁宗陛下令他们直入南阖帝都,朝杨氏讨个说法。谁知半途遇上澜沧那走火入魔的疯掌门脱困,凡人被波及,连宛军再阖人,几无生还。
    大哥直到现在都只有衣冠冢。
    时隔几百年,支修终于再下百乱之地,循着血缘,他找到了兄长一件贴身的遗物。
    古怪的是,这枚大哥在军中从不离身的扳指没有落在当年传说中战死的地方,而在澜沧山脚下不远一个地脉断绝处。
    为了稳住北历,眼下还不能动南矿,这事不用周楹说他也明白。
    可他从那扳指上摸到了沉冤。
    南矿大宛驻地。
    姚启步履匆匆地回宿区,头也没抬,同僚们见怪不怪。这人一向如此,为了不和人打招呼寒暄,这位当今的小舅子把灵感用到了极致,老远感觉到有熟人就绕道,宁可多走八里路,也不肯跟人面对面地聊几句片儿汤话。
    他关门落锁,防窃听防窥视的符咒飞快地在门窗上闪过,然后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件是个降格的白玉咫尺,是当年他成功开灵窍,接到南矿的调令时,他父亲咬牙斥巨资托人买的,可以与家人通信。父亲过世后,另一块咫尺就落到了嫡姐手里。大姐与他不是一个娘,平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有中秋过年会互相写封短笺问候一下。
    此时,那咫尺上写满了字,姚启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简直要将他脑浆搅糊。大姐信上说:要东山再起、清剿叛逆,必须要有灵石,眼下南矿的资源是重中之重。好在南矿中大多数人都是世家子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支修在国内一手遮天,必定会帮他,要他迅速稳下人心,稳住南矿,等人接应。
    而另一件,则是一封来自玄隐山的问天,那上面只有两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字,让他快跑。
    第192章 有憾生(四)
    奚士庸的字潦草又嚣张,难看得很有特色是一方面。还有就是除了潜修寺,再不会有什么地方把姚启跟别人强行关在一个院里,被迫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同僚都淡淡的,大家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他不去主动结交别人,别人当然也不会送上门来。
    说来可悲,姚启有生以来,朝夕相处过的同辈熟人,只有当年潜修寺丘字院的两个同院同窗其中一个还是他噩梦常客,出现次数仅次于罗青石。
    亲姐事无巨细地给他解释了前因后果,给他划出了详细的道,唯恐他这蠢货哪里不明白坏了事似的,而噩梦就给他写了语焉不详的俩字。
    姚启深吸一口气,只庆幸半仙之体不会再拉肚子。
    他靠在门板上闭眼沉吟片刻,突然起身,飞快地将常用的东西扫进芥子,给自己贴了张潜行符咒,溜出门去,直奔他唯一一个朋友当年在潜修寺一起住丘字院的另一个同窗,常钧。
    入潜修寺那年,姚启才十六,将将擦过大选的年龄线,还是个懵懂羞怯的半大孩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他也算过了而立之年,虽然依旧没什么长进,但心眼总算慢吞吞地长全了。
    百乱之地一个山头四国占着,周边还有百乱三杰这种大邪祟虎视眈眈,环境异常复杂,别说降格仙器,没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普通仙器都很容易遭到窥视。南矿修士们如果是公事,必须使用特制的通讯仙器或者问天,严防押运灵石的路上被邪祟盯上。
    修士们用自己的通讯联系家人,一句可能透露矿上情况的话都不许夹带,各国矿上的私信几乎都是半公开的,经审查才能发出去。也就是说,姚皇后那封信落在姚启手上的瞬间,大宛矿上、周遭不断窥视的友邻、隐藏在暗处不怀好意的邪祟就全知道了。
    姚皇后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矿上都是大家子弟,肯定不会任凭灵山叛逆掌控玄隐山,可她怎么不想想,大宛的大家子弟何曾是一家过?别国与那三个差点将澜沧山抢走的升灵邪祟又会怎样?那么复杂的情况,他姚启要是摆弄得明白,还用得着在南矿打杂?
    他世上仅剩的血亲,十四年来,从来没问过他在南矿处境如何,辛不辛苦。如今一封信便将他一个修为垫底的小半仙陷为众矢之的,不跑等什么?
    奚士庸是仇敌之子,嚣张跋扈,没给过他一点好印象。
    可是那个人传来的问天上只有一句匆忙示警,没有提任何要求姚启这一辈子遭遇的,情义太少,要求太多。
    阿姐,姚启想,哪怕你做做样子,说一句让我小心,若事不成,先保重自己呢。
    哪怕就一句呢。
    姚启从来没果断过,唯有这一回当机立断。就在别人还在消化消息、努力确认来源和真假的时候,南矿上两个小半仙姚启和常钧,已经仗着熟悉地形,偷偷从矿区溜走了。
    陶县,赵檎丹的小院中栽的转生木里走出了一个人。
    太岁前辈。
    奚平:
    他在面具下抽了口气,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托无心莲那死秃子的福,金平这一场事故闹出来,他现在身上糊的千层面具就剩一张蒜皮,随捅随破,全看赵檎丹什么时候有工夫收集消息了。
    他装了人家八年长辈,没事端个高深莫测的叔爷架子占别人称呼上的便宜,装模作样地听赵檎丹提过好多次我那位炸了半个潜修寺的同窗太尴尬了,以后怎么处?
    易地而处,他要是赵檎丹,得在草报上骂一整年的街。
    所以说人和人交往,一定得以诚相待,戴面具的迟早都得裸奔游街。
    幸亏余尝解了他的围。
    余尝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太岁星君,南海匆匆一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别来无恙啊。
    奚平用自己把赵檎丹和余尝隔开,背在身后的手隐晦地冲她打了个手势,随即笑道: 托福,托福。
    赵檎丹会意,没动声色,同时忍不住多看了太岁两眼太岁今天十分古怪,不像平时那么深沉,说话声音都略微高了半个调。陶县里灵相面具会失效,他每次出来见人,都会一丝不苟地把妆做好,今天却只是敷衍地往脸上扣了个粗制滥造的面具灯节上小孩玩的那种狐狸脸。
    喝多了似的。
    余尝听见托福俩字,眼珠又红了一个度:星君之前借了我一件东西,南海上说要还我,不知作不作数?
    奚平满口答应:作!
    说完他一屁股坐下,一点也没有把《去伪存真书》拿出来的意思。余尝跟那张歪瓜裂枣的大狐狸脸大眼瞪小眼半天,温文尔雅的笑容都差点没维持住,忍无可忍道:我本命法器呢?
    奚平抓了一把瓜子:上回说了要还你,没说什么时候还啊。余尝兄,你不是正好有事找我么,要不咱俩先聊聊看,没准你能答应再租借给我一阵子呢。
    余尝:
    这大邪祟用鸽血染过一般的视线盯了他半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没料到,那位门下,竟还能教出太岁兄你这样不拘一格的人才。
    赵檎丹在旁边听着,心道:那位门下?玄隐内门哪位长老?怎么这邪祟都知道太岁师承了?
    惭愧,奚平坦坦荡荡地笑道,在下在不要脸这一道上完全是自学成才。
    余尝跟他话不投机,干脆也不试探了,直白地说道:你先在南海破坏秘境出世,引诱无心莲对金平出手,名正言顺地控制住了玄隐山,本来是一步绝佳的好棋。此事应当徐徐图之,奈何你宛吃里扒外的人太多,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连我都知道了,太岁,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邪祟以己度人,奚平也不同他掰扯,只好整以暇道:您给指条明路?
    悬无眼下是三岳唯一的蝉蜕,此人修为之高,不用我多说三岳除项荣之外没人能压制。他之前被三岳驱逐,以至于重伤难愈,境界跌落,凭我等尚能与他周旋。但一旦三岳将他认回去,补上受损真元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而仙山一旦让他夺了去,三岳便又和以前一样,一家独大固若金汤了。这些年趁项家失势冒头的各地头蛇们落不了好,因此准备最后搏一把,趁悬无没有完全被三岳接纳,中座和西座仍在胶着,就此反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奚平:谁们?
    余尝静静地同他对视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这些违逆本心,被权贵豢养,狗一样任凭驱使的供奉,我们这些不得自由的人。
    奚平:你们想暗中取下黵面,先随三岳各地头蛇造反,等扳倒了悬无,再反咬主人一口。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余尝轻声道,难道三岳主峰的巍峨仙宫中不该换人?那么令师
    奚平狐狸面具下笑盈盈翘起的嘴角倏地拉平:余兄慎言,再提我师尊一句,你的本命法器恐怕性命不保。
    余尝从善如流地岔开话音:你们虽然控制住了玄隐山,把持了南宛这风水宝地,只是百年后没有灵山了,又当如何?我可以签血契书不是与你,是与蝉蜕大能签,血契书上他压制我一个大境界,条款如何解释全不由我,我想钻空子都不行事成之后,楚宛两国永结盟约,共进退不相犯,三岳仙山灵石资源两国共享。等玄隐消散,两国甚至能合成一国。到时候又有钟灵毓秀之宝地,又有灵山,一统南大陆也不是难事。
    奚平咔吧一下捏开个瓜子壳:醒醒,老兄,天还没黑呢。
    那就不提那些远的。余尝好脾气地一笑,眼下这情况,除了跟我合作,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奚平透过面具与他对视片刻,两人像两只老于算计的魑魅,又棋逢对手又默契,迅速在讨价还价中敲定了一应细节。
    百乱之地
    常钧也是个不上进的怪胎,平时除了爱打听消息,就是喜好摆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身在鸟不拉屎的南矿,什么时髦也不落下,时兴什么新鲜物件都得弄一件来玩,此时手里正好有一辆蒸汽车。
    俩人谁也没敢御剑,坐着常钧的蒸汽车往北边开。
    常钧问道:子明,你怎么打算的?
    姚启毫不犹豫道:去玄隐山。
    常钧从车上的小镜里看了他一眼:找士庸?找不到吧,内门森严
    姚启目光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不怎么熟练地做出决断:我们回潜修寺,找苏长老和罗师兄。
    临下山时,苏准说过,将来在外面无所适从时,就可以回潜修寺。潜修寺是大宛每个修士的起点,要是没地方好去,不如回来单独对他说的,仿佛那时候就看清了他迷茫的前路。
    罗师兄罗师兄说他根本不是做修士的料,说得真对啊。
    常钧犹豫了一下:罗师兄姑且不论,我可是听小道消息说了,苏长老与支将军私交很好我是无所谓,我们家就是小门小户,祖上有几个在潜修寺打杂的前辈而已,谁跟谁斗都轮不着我们站边,你呢你姐毕竟
    嫁给了大姓。姚启轻声道。可我我们既不姓张,也不姓周。
    依他的出身,如果是凡人,大概还能被家里安排个不错的老婆,玄门却是不可能有女修会下嫁他的。他根本不会有子孙后代,姚这个姓根本传不下去。
    他只是大家族随手布局在某一处,需要的时候临时用一下就报废的蹩脚工具。
    姚启不知是什么滋味地一笑:其实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常钧叹了口气:坐稳。
    百乱之地没有大车道,地上都是泥坑,一下雨就星罗棋布。蒸汽车陡然加速,一瘸一拐地连蹿带蹦,喷的蒸汽都跟噎住了似的。
    突然,那车被一块大石头卡飞的时候,有灵光一闪,车身登时凝固在了半空。
    直到车不往下落了,半仙的灵感才被触动已经来不及了。
    七八条黑影从周围冲出来,团团将那卡在半空中的蒸汽车围住,全是筑基以上全是邪祟。
    姚启和常钧像两只被猛兽盯上的羊羔,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黑衣邪祟走上前,拉了拉蒸汽车门,不得要领,遂使蛮力一把将那车门卸了下来,朝车上两人一笑:两位大人哪里去?我家主人有请。
    说着一勾手指,姚启身上的咫尺飞了出去,之前擦去的信一封一封地在那降格仙器上闪现,直到对方翻到最后一张:哟,姚大人这还有封信还没回呢。
    咫尺上自动浮现出姚启的字迹,唯唯诺诺地将皇后的要求全应下。
    随后两个黑衣人出列,分别将一团东西糊在了自己脸上,身形五官缓缓扭曲,变成了姚启和常钧的模样,连筑基的修为也压住了。
    陆吾横行十年,他们那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的灵相面具早就传遍了大陆,林炽亲造的灵相面具能蒙蔽升灵、甚至更厉害的眼,别人仿不出来,但趁乱浑水摸鱼不难。
    片刻后,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南矿的姚启和常钧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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