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颈侧闪过一个模糊的莲花印,这具被邪祟占了的身体里,原主人没长成的神识已经消散,死气沉沉的灵台上只有两个不怀好意的邪祟。
濯明不屑地指点江山:凡人的怨毒就是油,一个火星就着,你看好戏吧,今天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龙脉豁条口。
他让男孩缓缓扭过头去,恶毒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爹。
女人的身体僵硬起来,抱着他的手一紧。
男孩的嘴角翘起了两分:娘,他们说我生得像爹。
王格罗宝冷眼旁观,心里赞叹:真熟练,喘气都招人恨。
然而出乎他俩意料,濯明期待的暴风骤雨般的发作却并未落下来。
憔悴的女人快要崩断似的深吸了几口气,竟控制住了自己发抖的身体,轻拿轻放地抱起她的孩子:你爹啊,他去很远的地方除魔了,不能让那些邪祟进来,吵我们福虎睡觉呀。
王格罗宝颇为意外地一挑眉。
干净的香气顺着女人吐息传来,她用那双柔弱又没用的手轻拍着男孩后背:我们爹爹是个大英雄,福虎也要多多吃饭,好好睡觉,将来
濯明脸色冷了下来,截口打断女人:他不要你了。
女人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了一分:福虎你说什么呢?是不是谁跟你乱说什么了?
濯明的宛语超常发挥,咬字极清楚,几乎超过了宛人幼童平均水准:他去求他的前途,把你给扔了。
来啊,把你无能的怒火发在你儿子身上,没用的废物,男人都没了,还装慈母给谁看?
你是件不体面的旧衣服,我和那小鼻涕鬼就是两团擦过屁股的草纸
女人嘴唇哆嗦着,眉目几次差点塌下来,却都险伶伶地撑住了。最后,她只是看着男孩充满愤怒的眼睛,温声说道:孩子,不是这样的。
王格罗宝:嗤。
濯明被他这一声轻笑点起了无名火:你骗
不是这样的。女人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她袖子里也是那种干净的香味,不知使的什么香,可能是南宛特产,濯明这一生活了几百岁,从没闻过类似的气味。
大人的事你们还不懂,但是不管爹爹回不回来,你和宝珠都是我们的宝贝。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眼角不小心挤出一点泪光,哪个坏人教你这么说的呀?小没良心的,爹爹在的时候那么疼你,你不信他,却只听坏人的话,是什么道理?你爹只是把疼你的任务都交给娘了。你等着看吧,娘可比他厉害多了
王格罗宝笑出了声:濯明兄,你真是命好,怎么随便一选就挑了个这么好的娘亲?
濯明简直出离愤怒了。
男孩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怪力,一下就挣脱了成人的手,他额头上泛起莲花印,张嘴吐出一团雾气。
哎,王格罗宝唯恐天下不乱道,说好的不用手段呢,怎么对凡人使起幻术来
濯明一甩手将他赶了出去,用铺天盖地的幻术折磨起凡人没锤炼过的神智。
别废话了,听我的,我们悄悄离开这里,去给那些蓝衣狗和金平权贵好看。娘,你乖乖的
无心莲的手段能让筑基修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整整半宿过去,这一根手指就能戳死的凡人却始终不如他所愿。她以性命和尊严捂住自己的怨与愤,不肯在幼子面前露一分。
终于,在濯明你为什么不听话的狂吠中,凡人的神智彻底崩了。
然而她灵台之光已灭,控制不住嘴角漏下口水,却始终在喃喃念着两个孩子的小名。
福虎不怕宝珠别哭别哭
附在男孩身上的藕带戳破了原身的额头,濯明要气疯了。
她神识死了,他居然失败了!
堂堂无心莲,浪费了小半宿,没能惑住一个凡人!
濯明万万没想到,他出师不利,而且翻船的阴沟小成这样。
他一把拽住被他附身的男孩头发,死命地往下薅,摇篮里的婴儿被迫与魔头共处一室,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为什么这些豁牙漏齿、分明毫无可取之处的小崽子,配得到这样的保护?
为什么为什么
见鬼!
王格罗宝的声音远远地传进他神识:来不及了哦,濯明兄,别弄了,赶紧撤。你今夜杀人,必定惊动了星辰海,那两个人间行走身上蹭了你的莲花印,他们自己感觉不到,高手一看就明白,都时候找到镜花村不过片刻的事。我看还是徐徐图之吧,唉,可惜,咱们筹谋这么久,还是打草惊蛇了。
这蜜阿败类,可真是搓得一把好火,濯明本来就在暴怒的失控边缘,被他一句话激成了腾云蛟,七窍都不够他往外喷汽的!
屋里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团不管不顾的雾从那小屋里炸了出去,升灵级的幻术转眼盖住了整个镜花村,蒙在了每个人的梦境里。
濯明已经理智全无不计后果了,将先前种种秘密渗透,神不知鬼不觉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
镜花村中爆发的灵气一下惊动了村里的法阵,玄隐山上本已经撤回目光的闻斐瞬间从入定中惊醒:什么人!
而此时金平城里,庞戬总觉得自己有些目眩。他回到总署自己的住处,静坐内观,沉淀下心绪,隐约觉得眼耳鼻舌上似乎沾了什么东西,但模模糊糊的,以他的修为竟看不清
突然,一道来自玄隐山内门的问天飞了进来,庞戬骤然被惊扰,心神一震。
那原本只是轻飘飘黏在他五官上的浅痕活起来,趁机往他神识里钻去,七八只因果兽连滚带爬地围拢过来,房檐上的青铜铃登时炸了锅。
糟!
庞戬觉出不对已经来不及了。
浅痕变成了莲花印,死死咬住他神识,灵台剧痛。就在这时,有人一脚趟开了天机阁重地的重重法阵,直闯进来落在庞戬面前,两根冰冷的手指抵在庞戬眉心。
庞戬脑子里嗡一声,灵台上好像刮起了白毛风雪,给他扫了个透心凉,那险恶的莲花印被打了个稀碎。
他听见耳熟的声音骂道:怎么又是这头阴魂不散的秃驴。
庞戬倏地睁开眼,与十四年前殊无二致的面孔撞进他瞳孔,他却张了张嘴,一时没敢认。
来人正是连夜从玄隐山赶回来的奚平,来不及寒暄,他不客气地拽过旁边的问天,直接拆开:那炼丹的哑巴?他怎么还跟镜花村有关系所以你刚刚去过镜花村?
擅闯天机阁,开口就出言不逊,披头散发没穿鞋炼丹的哑巴
庞戬快被他身上的邪祟味熏懵了,一时不知道外面乱响的青铜铃是因为那莲花印,还是在欢迎这位。
是,镜花村怎
庞戬一句话没说完,同僚传信突然爆炸似的涌进来。
总督,镜花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何我夫人方才擅自离开?
我夫人也是,我感觉不到放在她身上的护身符
等等,我感觉到她了,她怎会突然出现在金平!
此时金平天将破晓,一个镜花村中的女子乘着符咒落在了金平街头,那处正好有一个不起眼的灵脉破损点。
她茫然四顾片刻,直勾勾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偏执的恨意,从手中摸出什么东西,狠狠砸向地脉那是一枚莲子。
金平防卫立刻启动,青龙塔上一道强光落下。这时,一道宝蓝色的身影飞也似的掠过,一把护住那女人,用后背挡住了青龙塔扫来的光,一人一半仙同时湮灭在强光里。
女人手里扔下去的莲子趁机落在灵脉里生根发芽,蔓延开去。
与此同时,金平城中好几处发生了同样的事,龙脉震颤起来,将跑公车的轨道震变了形,地下排污的管道破裂,恶臭气息泛起
只听嗡一声琴响彻金平上空。
丹桂坊的青龙角宿塔上落下一个人影,琴音中裹着承自照庭的剑意,瞬间将不安的龙脉按了下去,直指作乱的莲花。
动荡不安的塔檐铃陡然一顿。
庞戬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将龙脉图交给奚平,对方却像已经了如指掌
这是奚士庸吗?他一时恍惚,记忆和眼前人无论如何对不上号。
别说地下龙脉,奚平现在站在金平大街上都不见得找得着北,可龙脉动荡的瞬间,他灵台中的照庭碎片立刻应和起来。一刹那,整个龙脉走势、断续之处,全投射在了他灵台之内。
太岁琴音不停,奚平心里却掠过了浓重的阴影。司命说的鬼话他虽然不完全信,但显然,他师父的本命剑确实与龙脉有极深的联系。
他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一时捋不清楚,转生木那一头,也再没有一个听遍魔音的人为他解惑。
此时奚平只有作为升灵的直觉,他对这事感觉很不好一家一国的命运,怎么能挂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岂不是要被坠死?
但此时顾不上那许多。
七座青龙塔灯火通明,天机阁与开明司全部出动。
王格罗宝看着眼前神识扎在舆图里的濯明身上多出一道一道的利器划痕,难以自抑地笑了一下。
虽然巴不得无心莲这疯子被他的老相识大卸八块,可他还是决定先以大局为重
王格罗宝伸手抓住旁边一颗莲子,对莲子那一头的人说道:项长老,你再犹豫,可要错失机会了。
四大灵山再不撕破脸,他们这些升灵邪祟好不容易撕开的天路又要危险了。
第165章 镜中花(八)
三岳山西座,凝神用的篆香随微风晃动不止,大长老项宁面前桌案的笔洗中泡着没有花芯的碗莲。
雪白的花瓣上,金平宁安部分的舆图拓本若隐若现,融在花瓣脉络里,不断催促着他抉择。
八年前,世上离月满最近的掌门项荣失踪,三岳山的顶梁柱塌得猝不及防,而南宛趁机崛起。新版的镀月金横空出世、金平变法成效初显、开明与陆吾成了规模一连串的动作后翻天覆地。金平好像成了个陆地上的返魂涡,肆无忌惮地吸着整个大陆的精气。
大笔的金银源源不断地往东海岸汇聚,南宛灵石市价比周遭国家低两三成之多。丰沛的灵石资源支撑下,开明与陆吾越发壮大,开明司参与生产,陆吾在各国黑市上流窜,反过来又给南宛敛财。
而及至此时,当年嘲讽过开明陆吾制度的楚国再要效仿已经来不及了:开明司成立后大量民间修士逃到楚国,这些人成分太复杂,谁也不知道里面搀和了多少细作和被收买的,将西楚本就浑的水搅得更混,想收编这些人,别说现在,就是三岳全盛时也办不到。
何况随着灵石流失,他们也养不起了。
背靠镀月峰的南宛技术上比别国先走一步,宛商几乎垄断了交通和采矿,除了半锁国门死守旧制的北历,楚、蜀两国工业被牢牢地压制在下游,任人鱼肉,国内矛盾立刻凸显。三岳有群狼窥伺项家,南蜀出了修翼蜜阿之乱
项长老,那有一点异域腔调的声音再次响起,凌云山灵气散去了一半,但灵气是不会凭空消散的,你说它们去哪了?你三岳山的灵气再这样衰竭下去,又还有多少个百年呢?
邪祟,项宁打断他,少自作聪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
您误会了,四大灵山一旦联手,世上将再没有我等容身之地不管是所谓民间修士,还是我蜜阿族。王格罗宝坦白地说道,这显而易见,我不认为项长老会看不懂,我就是想要四国生隙,希望长老站在我们这一边。
项宁冷笑道:你可真敢想。
王格罗宝平静地回道:您当然可以以所谓的大道为底线,站稳仙人除魔卫道的立场,只不过放弃项氏和三岳山罢了。到时候我们就是三岳的前车之鉴,区别不过在于,我等是当下立扑,而三岳会被玄隐慢慢吸干。项长老,三岳最大的歧途,就是这些年来过于仰仗项荣掌门了。
项宁的脸色沉了下去,王格罗宝戳中了他的痛处。
掌门去后,项宁甚至不敢带着银月轮下山追捕叛逆悬无因为一旦离开仙山,他都没把握自己能完全掌控银月轮,到时候诛邪不成反成送菜,乐子就大了。
玄隐山如今两个蝉蜕,两个半步蝉蜕。濯明是被天封口之人,他的猜测您应该信那位南剑一旦入圣,诸位将再没有机会撼动南宛,到时候西楚作为近邻呵呵,长老,这是三岳最后一个机会,你既然不敢,那么就安心做那只温水漫过螃蟹吧。当年宛阖之争,诸位在里面搅的浑水,时过境迁,你们不记得了,南宛可都记得。我言尽于此
项宁:慢着。
他本是项家嫡系,掌门之下,他才是项氏的隐形族长。可掌门闭关,漫山的修士甚至项家人,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却都听悬无那野种的使唤。
甚至如今项氏势微,族中一些人竟也隐约活动起来,连问清都有意无意地试探过,悬无是否还有回归仙山的余地。可见大道何其虚无缥缈,什么时候都不是人心里第一底线,它不过就是一面缝满了补丁的破旗。
南海岛上落了雨,满岛的蜜阿修士、大量财物都不见了踪影,濯明身边只剩下王格罗宝一人。
王格罗宝躲开一道从濯明身上飞出来仍不衰减的剑气,缓缓地笑了。
隔着舆图拓本,濯明将自己的一部分探进金平城里横冲直撞,自然也将自己暴露于琴音下。
大家都有伴生木,都知道对方难缠,因此奚平对濯明毫不手软,碰到就往死里砍。新仇旧恨一股脑地上了头,奇迹般地,他把八年没练会的第二剑使了出来,将真身远在南海的濯明捅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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