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樨忙收敛心神,紧走几步赶上。
两人过处,湿地的荷塘中,几朵野莲花忽然无风自动起来。
镜花村所在的小岛,要是画在地图上,可能也就几亩地大,里头用芥子扩出了一个能宽宽松松容纳上万人的村镇,跟金平天机阁总署里那个后院宿舍道理差不多只是比那个布景实,逼真得看不出一点不自然至少周樨看不出来。
这里就是天机阁人间行走们隐姓埋名,与凡人成家厮混的假村落。
此时天色已晚,村里的戏台上却还亮着灯,有人在吹拉弹唱。
大家都是街坊,没有谁拿谁取乐的意思,谁愿意表演都可以上台。一群年纪稍长的女子正自得其乐地唱着十多年前的菱阳河旧曲,小孩子们骑着时兴的脚踏车在台下跑来跑去。有老妇人赶着外面已经不常见的马车经过,拉着一车刚晒过的谷子,经过台下便跟着哼上一两句,人走远,调也走远。
此间鸡犬牛羊都是散养,只有一些照明用了机械,人们身上的衣服还是早些年那种含蓄的样式,不像如今的金平城里,到处是化工染色,鲜亮得扎得人眼疼。
除了孩子,镜花村里常住的几乎都是妇女,因此环境干净得不行。
背靠天机阁,她们不必为生计发愁,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丈夫不休假,便其乐融融地与姐妹们消磨时光,是个真正的桃花源。
不过桃花源中人见庞戬都有些紧张,他们一进去,戏台上的歌声和嬉笑声一下就停了。无数目光落到两人身上。周樨长这么大没被这么多女人盯着看过,几乎同手同脚起来。
赶车的老妇人拉住马车,冲其他人摆摆手,她有些拘谨地上前行礼,勉强笑道:大人来啦,今日带了个好俊的小哥,眼生得很,平时那位话很少的奚小少爷呢?
庞戬声气和姿态都压得很低:奚悦兄长回家,近日他府上事多,告假了。
好啊,是好事,老妇人连连点头,兄长平安,爷娘都在,都是好日子您今日这是。
周樨敏感地发现,这问题一出口,不少女人脸色都变了。
庞戬眼观鼻、鼻观口,说道:我来送同僚汪润的东西
他话音没落,便听一声巨响,戏台上一个伴奏的女子猛地站了起来,失手撞翻了琴台。
她有一点年纪了,生得瓜子脸柳叶眉,依旧很美,像一朵开得正艳却突逢暴雨的娇花,先是愣了半晌,她拒绝什么似的,拼命摇起头来。旁边弹琵琶的忙将琴丢在一边,扑过去一把搂住她,方才唱歌的女人们回过神来,纷纷聚拢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瓜子脸的女子围在中间,好像这样就能将庞戬他们隔绝在外。
庞戬是来交还遗物的不是那位女子的人间行走丈夫不幸殉职,相反,那位往上走了一步,收到内门垂青,他筑了基。
筑基后道心成,不管是哪一道,与凡人长期厮混都会损修行凡人也受不了,半仙尚能生儿育女,到了筑基,再与凡人一起,一尸两命都是轻的。
因此对于镜花村中的家眷来说,家人筑基就是死了,在凡人短短的一生中,那些筑基修士再不会踏入镜花村一步。
他们怕心境不稳,往往不会亲自来道别,庞戬就是那报丧的乌鸦。
庞戬本来往那边挪了一步,见状又识趣地将脚缩了回来,示意周樨将木头匣子交给那赶车的老妇人:我就不过去讨人嫌了,烦请宋婶转交。
又交代了几句有事随时找天机阁的废话,庞戬也尴尬,便不再耽搁,喊上周樨要走。
这时,忽听那被人围住的女子尖利地叫道:庞大人留步!
庞戬微微一顿。
女人带着哭腔问道:他可有话给我给两个孩子?
庞戬没吭声,转过身,他长揖几乎到地,把周樨吓得往旁边蹿了一步内门峰主面前都不曾见总督这么卑微过。
女人喊道:凡人一辈子只有区区几十岁,尊长,你们就连这几十年的耐心也没有吗?
周樨张了张嘴能筑基的人间行走都是同侪中的翘楚,在人间磨练灵骨不易,个个也都有百岁上下了,筑基年纪太大,日后对修行不利,哪怕人间行走能多活几十岁容貌不变,身价和前途也是大为不同的。
庞戬一个眼神止住了他想辩解的话,低眉敛目道:弟妹,庞某替他赔罪。
他的赔罪一钱不值,那女子大哭起来,惹得其他人也红了眼眶,投过来的目光隐约带了怨恨。
在周樨的坐立难安中,庞戬将一堆怨恨照单全收,倒退着带着周樨离开了镜花村。
周樨忍不住道:总督
庞戬一摆手:人间行走与凡人成亲本就有违门规。我身为天机阁总督,当年思虑不周,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没法收场,我难辞其咎,给人跪下磕几个头都不多。以后不许任何人再往镜花村里安家带人。
周樨应了一声,再次忍不住回头,村口那镜花村三个字在他们身后缓缓入了迷障,看不见了,他耳畔似乎只剩下哭声。周樨眼前一花,像是闪过了一朵莲花小印。他以为自己太累了,揉了揉眼,没往心里去,跟上了庞戬。
与此同时,镀月峰上正在和林炽白话的闻斐突然一顿。
闻斐生着一双过于活份的眼,说不好算桃花眼还是狐狸眼,平时总是没个正形,此时脸色无端一沉,却叫人跟着他紧张起来。
林炽:怎么了?
闻斐将说了一半话的折扇收了回去。折扇一合一开,上面的乱飞的字迹变成了一副人间图景照的正是渡鹤湖心的镜花村。
夜深人静,鹤影幢幢,湿地中的莲花随水波荡漾,没有丝毫异状的样子。
林炽见他没有避讳的意思,便探头看了一眼:这是
闻斐心不在焉地写道:天机阁安顿家眷的地方,村口是我当年封的奇怪,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去了,我有点不舒服。
林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天机阁为什么会有家眷,便见闻斐将顺着他留下的镜花村石碑探了神识过去,村口那石碑亮起荧光,将整个小村笼进柔和的水雾里。
闻斐的神识在村里逡巡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状,倒听了满耳的哀怨和哭声。他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不忍再看,叹了口气,匆匆收回了目光。
就在他将目光撤回去后,村里一个小河沟里,盛开的莲花上莲台突然滚落。
一个孩子不小心把球滚到了河沟里,蹦蹦跳跳地下来捡,正看见那朵没有花芯的莲花转过头来,花芯处伸出一颗很小的人头。
孩子惊异地注视着那人头,花芯里的人笑了,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嘘
男孩无垢的瞳孔中映出两朵莲花小印,啪一下,他刚捡起的球重新滚进了泥塘里。
阿爹
阿爹在磨刀
那孩子用怪腔怪调的宛语哼了一句,从河沟里爬出去,跑进了晚睡的孩子堆里。
片刻后,传染病似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跟着他念叨起来。
阿爹在磨刀,阿娘把水烧,白胖的娃娃不穿袄,躺在板上笑。我的骨也嫩,肉也好,撒上半两红椒椒,嘻嘻嘻嘻
星辰海底,漫天星砂突然动荡起来。
蒙着眼的奚平一皱眉,侧耳道:怎么了?
司命蒙眼的布条脱落下来,见散落的星砂开始往一处聚集,形成了一个旋风,呼地朝两人卷了过来,司命和奚平一左一右地让开,那旋风削断了奚平一缕头发。
金平城里,周樨若无其事地与庞戬打了招呼,回青龙塔当值,一转身,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164章 镜中花(七)
原本蜷在墙上打盹的因果兽一下奓了毛,庞戬:等等。
周樨一扭头,扭曲的五官落回原位:嗯?
因果兽飞快地从墙壁蹿到地板,警惕地围在他脚边嗅来嗅去。
周樨莫名其妙,拎起袍角让圣兽闻:怎么了,总督,我身上沾了什么味吗?
庞戬用神识从他身上扫了一遍,一道驱邪避瘟的符咒隔空打在了周樨身上,但什么都没发生。
因果兽也没闻出什么所以然来,迷惑地晃了一下大脑袋,追起了自己的尾巴。
没什么,庞戬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我眼有点花,你不必去当值了,今日也累了,找同僚换班吧。
周樨就很纳闷,心说:跑趟赭罗那么一会儿工夫累什么?
但总督说他累,他也不好非得抬死眼杠说我挺好的,就哦了一声,遵命离开了。
往常去镜花村,庞戬都是带奚悦。奚悦话少,可他永远能听懂别人的叹息。可惜今天奚悦告假,庞戬不便独身前往,这才临时逮了个周樨,果然不如不带,皇子殿下大概是想不到卑微的凡女也有喜悲。
可能因为身边换了个人,庞戬总觉得哪里别扭,自己别扭,看周樨也别扭,一时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方才因果兽奓毛的时候,他觉得周樨身上掠过一层阴影。
庞戬定了定神,要真有人施了他看不出门道的手段,对方必定是升灵以上,就以眼下金平防卫之严密,青龙塔早就吹拉弹唱起来了,不可能这么安静。
看了一眼已经安静下来的因果兽,他摇头甩开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
啧,濯明短暂地从舆图拓本中抽出神识,玄隐山真是乌龟王八山,人都住在铁壳壳里。
真的,王格罗宝保持着入定的姿势,顺着他说道,不愧是往国外派细作的始作俑者,对别家漏洞门儿清,才能自己治得铁桶一样,蜀昭业城啊,再学人家三百年也赶不上。
濯明一只眼翻到了光头顶:收起你那点小伎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我说话,迫不及待想把你的嘴给我就直说。
我楚语不好,身边只有你一个正经楚人,难免不自觉模仿,你不乐意,我就改嘛。王格罗宝不以为意地笑道,濯明兄,你那摄魂莲花印动静太大了,只能临时借人家五官一用,适才刚要往那小半仙神识里渗一点,立刻就惊动了金平的圣兽。真要强拘他神识,青龙塔恐怕就不答应了,这如何是好?
我不是托这些抛妻弃子的蓝衣们福,贴在他们眼睛上,找到了传说中的镜花村入口么。那镜花村是高手以叠镜之阵凭空造的,像这种将玄隐三修三戒门规踩在脚下的地方,自然要设法避开灵山监控,那是玄隐山灵脉的视线死角,正适合种莲花。
濯明说着,一伸手,手长了七八尺长,从自己屁股底下撅了一截藕出来,将断藕往水里一倒,粘哒哒的空隙里就飘出几个幼童的虚影,一见光就灰飞烟灭了正是镜花村里那几个孩子。
无心莲吞人神识,不管是筑基还是升灵,一不小心被那莲花印拘走神识,都会变成死得不能再死的空壳,被藕带支配一阵子就腐烂了。
世间邪祟千千万,全绑一块都邪不过一个无心莲。这濯明行事过于丧心病狂,王格罗宝罕见地皱了眉,闭眼不看。
小孩子神智不全,摄来也养不住,身体能做的事也有限,你做这伤天害理又不利己的事干什
他话没说完,原本围绕在他身边嬉戏的藕带突然毒蛇似的扫过来,结结实实地抽了王格罗宝一个嘴巴。
濯明:你教训我?
不远处几个蜜阿修士正好撞见自家族长受辱,怒吼一声,提刀就要冲过来砍藕。
濯明压根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用楚语挑衅地大笑道:来呀,你们新族长盖了我的章,早卖身于我为奴了,看我一会儿把你们都杀了,他能护住谁!
王格罗宝一抬手,隔着老远将族人们挡住。
他好像是刻意静止了一下,随后薄薄的眼皮遮挡住异瞳,没有火气的面人似的,他顶着藕带抽出来的红印,说了句蜜阿古谚:驯兽者与爪牙为伴,没关系。
蜜阿修士们仍怒不可遏地瞪着濯明。
王格罗宝语气虽轻,升灵的威压却不容置疑:不要插手别人的驯兽场,下去。
蜜阿人们无奈,冲濯明比划了一堆他们本地的骂人手势,骂骂咧咧地被他们新族长驱散了。
你误会我了,濯明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王格罗宝这才苦口婆心地说道,镜花村既然有大能留下的阵法,你动静太大了,必会惊动对方。再说,你就算能在镜花村里为所欲为,又有什么用呢?这些行尸走肉一旦给藕带支配着走出村子,跟你本人走在南宛大街上有什么区别,还是会惊动玄隐。况且镜花村虽能避开玄隐监控,但你已经伤了凡人性命,灵脉察觉不到,玄隐山可还有星辰海呢,岂不是打草惊蛇
濯明见他不惊也不怒,顿时觉得没了意思,便冷笑道:呸,驭兽道的毒蛇,唾面都能自干,血管里流的一定都是冰碴谁说我要赶着一帮行尸走肉出去,我又不是赶尸的。控制凡人还用得着什么手段么,蠢货!
说完,他好像急于显摆自己有本事的小孩子,一把拉扯住王格罗宝那被他打了莲花印的神识,扎进了舆图拓本里。
再怎么同病相怜,别人也始终是别人。镜花村里人们终于还是散了,被遗弃的女人失魂落魄地独自回了家。
她的小女儿尚在襁褓中,儿子才五岁,她得承受她的余生。
女人一进门,意外地发现家里亮着灯,她的小男孩既没有老实睡觉,也没有偷溜出去玩。昏昏的汽灯下,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熟睡的婴儿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着摇篮。
女人慌忙背过身,将脸擦干净,挤出笑容柔声喊男孩的小名:福虎,怎么还不睡觉呀,当心,别闹醒了妹妹。
男孩一言不发地从床铺上跳下来,跑过来抱住女人的腿,抬起脸看着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珠像两口沉尸的井。
女人没注意到男孩的异状,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她想从那小小的身体上寻一点安慰。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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