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影一闪化入风中,与此同时,飞琼峰上回荡起支修的声音:士庸,你躲远一
但升灵的身法可比言语快太多了,转瞬间,奚平已经循声绕到了雪山的另一侧。
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遮天蔽日的压迫感当头砸了下来,奚平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毫无抵抗余地,他被什么东西从半空抡到了地面,落到没过他腰的积雪中。
七窍似乎都被堵住了,奚平一时喘不上气来,感觉自己好像是个被大铁锹楔进了地里的萝卜。
这时,一声近乎于凄厉的剑啸声撕破长天,奚平周身一轻,终于睁开了眼呆住了。
只见以支修平时打磨剑意常待的剑台为中心,方圆百里、整一个山坡,所有突起的山石都给削平了,满地都是交错的剑痕,最深处一眼看不见底。
剑意森然,要不是奚平已经升灵,往那剑痕上多看一眼怕都能被打碎灵台。
这哪里是闭关清修的地方,简直就是搏命厮杀的古战场。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没等抽到胸口,又被白毛北风呛住了。
方才那把他种地里的无名天威再次落了下来,他太阳穴两侧的血管差点爆出来。
那天威是什么,奚平还没资格听。
他只是从来不知道自己后颈这样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所谓的九霄云上人,此时浑身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经脉都被死死压住,别说暴起反抗,他甚至连深吸口气大喝一声的余地都没有。
剑光再次捅破了压下来的天,奚平差点被突然冲进来的冷风灌粗了脖子:咳咳咳
支修的声音在剑啸余韵中传来,有一点上气不接下气,但即使这样,他的语气居然依旧保持了和缓:你怎么还傻站在那,趁现在快走。想骂谁自己上后山骂去骂我师父别给我听见。
奚平没动,仰面朝天,他脱力似的往雪堆里一倒:师父,您在孝顺这方面堪为弟子楷模。
支修:逆徒,走
走字话音没落,飞琼峰上新一轮的天威压到。
奚平瞳孔骤缩,这一回,就着躺平的姿势,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不容忤逆。
那天威不是冲他来的,只被扫了个边,奚平已经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紧接着,桀骜的剑撞在漫天华盖之上。散落的剑气将雪山砸得遍体鳞伤,又与奚平擦肩而过,但他没躲,更没舍得眨眼。
他看见冲天的剑光逆着宇宙洪荒而去,一次又一次湮灭,不畏生、也不畏死。
后半夜,天威越发暴躁,支修再顾不上他,雪沫喷溅起老高,攘了半宿,把一动不能动的奚平埋了。
山石炸裂声穿透雪堆,震耳欲聋。
奚平不知道自己被震晕了几次,等他醒过来时,那可怕的天威已经短暂地平静了,像是天也被熬累了。
死寂一片的飞琼峰上浓云散去,露出仿佛触手可及的星与月。
奚平脑子里一时空白一片,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紧接着他悚然一惊,他感觉不到支修的气息了,不管是雪山上还是他灵台的照庭里!
师父!奚平慌了,艰难地将自己从雪地里 拔出来,他连滚带爬地想御剑上天。
可是不管什么品阶,没有一把剑敢在这触目惊心的剑阵中穿过。奚平一着急,干脆将身上那些废铁都扔了,徒步往山上爬。他从浮冰上掠过,几次三番被剑痕中残余的剑气打飞出去,到剑台百米处,他已经寸步难行。
奚平一抬手召出太岁琴,打算硬扛出一条路,没等动手,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
融融的月光散落在雪地里,交错的剑痕中,他看见了一棵小树的幼苗。
那小树苗树干雪白,本该挺直的树身歪歪斜斜的它不知多少次被风雪折断、连根拔起,根系拖出去很远,地面上只剩很短的一截,没有枝叶,但它在月光下泛着灵光,是活的。
奚平缓缓地抱着琴半跪下来,屏住呼吸,近乎于虔诚地盯着那不可思议的树苗。
良久,他试着抬起冻僵的手,用琴声将最轻柔的灵气送了过去。琴音将树身上的雪沫拂去,半晌,那树身上长出了一截新的嫩芽,在月色中优美地舒展开,像一个神话。
奚平灵台上黯淡的照庭终于有了点动静,一个异常疲惫的声音说道:好孩子,你可算不再满脑子私奔了,为师甚是欣慰。
奚平将脸上的雪和水渍抹掉,眉毛眼睫上沾满碎冰渣,他的眼睛看起来闪着异样的光。
师父,他怕惊着那嫩芽似的,您养了棵什么?
新生的伴生木都是世间从未有过的草木,没有名字。支修省着力气轻声道,你觉得雪里爬怎么样?
奚平:
支修有些吃力地笑了起来:贱名好养活。
那树苗随着他的笑声轻轻摇摆,一片刚长出的嫩叶落下,飞到了奚平手里。
叶片很薄,菱形,有几分像桦树。它太娇嫩了,奚平摊着冻僵的手指捧着,都不敢随便碰。
拿去当平安符。司命大长老在飞琼峰外等你很久了,叫长者久侯无礼,支修轻声说道,不要怕。
谁怕他?奚平嗤了一声,然而那冷笑稍纵即逝,低头注视着那片嫩叶,他落寞下来,觉得雪山很冷,我就是突然想起当年下山前,您跟我说过
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支修:我说过什么来着?多少年了,早不记得了。
奚平:
便听支修又笑道:不重要,我说过的话多了,你这孽障哪次不是当耳边风?
奚平愣了好半天,不知为什么,连日来噎在他心胸的块垒突然松动。
再一次地,他望向那棵柔弱的树苗:师父,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支修说道:巧了,我也觉得。
所以万劫加身,仍在负隅顽抗。
那嫩叶应声钻进了太岁琴中,在琴铭下留下了一片小小的剪影,支修道:去吧。
是,弟子受教。
奚平最后往剑台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御剑离去师尊多年来授业未果,但确实是一直在为他传道解惑的。
天规说邪祟不升灵,秋杀给月亮上了血釉。
天规说神魔大战之后再无伴生木,那雪白的树身就在灵山上发芽。
天规说道心不可逆,入玄门只能走一条路真就非如此不可吗?人真的非要被道驱赶奴役么?
他越走越快,听见灵台上,遥远的南海秘境传来魏诚响的声音。
两刻以前,魏诚响惊险地躲过一只灵兽喷出来的火球,猛地御剑向下俯冲,扎进密林深处。缀在她身后的食肉灵兽大嘴一张,火球顷刻在雨林中冒起浓烟,那畜生的视野被遮蔽了一瞬。
就在这时,密林中冲出一大帮百乱民,每人手中都拿着降格仙器改造的火铳,黎满陇一声令下,刚好进入火铳射程的灵兽被打成了筛子,轰然落地魏诚响在地上轻盈的一滚便弹起,一道灵符飞过去斩断了大鸟的脖子。
半个月以来一直在烧百乱民们领地的凶兽被人们合力杀死,魏诚响喘了口气,在半空中看见这些被遗弃的人们仪式性地互相拥抱。
忽然,一个百乱民腿一软,歪倒在同伴身上,魏诚响吃了一惊,忙从半空中跳了下去。
阿禾怎么了?她和百乱民们待久了,能分辨出每一个人的长相,脱口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那名叫阿禾的百乱民被焦急的同伴簇拥着,黎满陇快步走过来查看。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光秃秃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
魏诚响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吓了一跳:黎老别急,我这就联系丹丹,让她在陶县找药
黎满陇轻声打断她:魏老板,她腹中有我们新的族人了。
魏诚响睁大了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阿禾枯瘦平摊的小腹上,鸦雀无声片刻后,不知是谁,突然声嘶力竭地朝着密林大吼一声。
这一嗓子惊回了人们的魂,他们开始跺脚、嚎叫。有人傻笑,有人痛哭两百年了,这将是他们一族中第一个被灵气滋养而生的孩子,他或者她会摆脱百乱民的诅咒,长成正常人的模样变回当年的阖人。
蜀地的天说变就变,天上飘来块云,百乱民们慌慌张张地撑起大芭蕉叶,为怀孕的女子遮雨。
魏诚响迎着突如其来的雨水抬起头,扣住脖子上挂的转生木,她像是泪流满面。
第162章 镜中花(五)
飞琼峰本来只是三十六峰之一,因有剑修在此蝉蜕,此时竟有了几分禁地的意思,隔老远就能感觉到那肃杀的峰山印,比星辰海和刑堂还森严。
玄隐山两大蝉蜕林宗仪与章珏都被远远地阻隔在外面。
林宗仪负手望向天尽头的鱼肚白,罕见地主动开口道:支静斋因灵山动荡入道,进境之快,闻所未闻,待其蝉蜕,玄门必再有地震。
蒙着眼的章珏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才是司命。
林宗仪说话基本都是陈述,陈述完,别人什么反应他不太关心。被司命驳了,他也不争辩,正要重新戴上口封条。
突然,两人同时有所觉,林宗仪放出目光,便见一个一身霜雪的年轻身影从飞琼峰里溜达出来。
他发冠不知哪去了,披头散发的,长袍上有许多利器划痕,走路的姿势异常自由散漫,明知道有人等也不快走两步。
到山口一低头,见一只脚上薄靴冻裂了他来得仓促,身上穿的还是夏装他便干脆将两只鞋都扒下来一扔,剑也没有,光脚踩着一截枯枝飞到当世两位蝉蜕圣人面前:二位,久违。
玄隐山修身修心修德行、戒奢戒色戒逸意是门规总则,备选弟子征选帖上第一句话,别说在内门见大长老,就是外门穿上蓝衣,都得时时检省自身,谁敢狂悖放诞成这幅德行?
林宗仪是司刑,管的就是清规戒律,当场就皱了眉。
来人奚平立刻察觉到了,不躲不闪地对上他的视线一笑,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林宗仪身上煞气陡然重了三分。
章珏摆手道:当年元洄也是这个性子,他们这一道
奚平懒洋洋地打断他道:谁们一道?我可不认得那些死了没人埋的烂骨头。
林宗仪似乎忍无可忍,开了金口:奚平,放肆!
司刑长老一字千钧,四个字落在奚平身上,压得他脸色陡然一白,脚下枯枝啪嚓一声裂了口。
然而他只一晃,便硬是稳住了身形。
奚平给月满追杀过,刚又被天威种在雪山里一宿,凶性正沸,直接硬杠上蝉蜕长老,皮笑肉不笑道:林长老要是实在看不惯,不如也像章长老一样,把自己眼睛遮一遮?
林宗仪袍袖无风自动,奚平脚下枯枝灰飞烟灭,从半空中砸到了地面。
这一下给地面砸出个坑,奚平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只要他自己不狼狈,羞辱的就是对方顺势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他还屈膝翘起了二郎腿,大笑道:大长老,二位小心,上次承蒙照顾,将我打成了半步升灵,这回您要是一不小心把我打成蝉蜕,我可是要还手的。
林宗仪一双剑眉几乎立了起来,章珏一拂袖将两人挡开:司刑。
林宗仪的袍袖鼓起,死死地盯了奚平半晌,他一言不发地将封口条拉回原位,拂袖而去。
奚平带着一点恶意的揶揄注视着他的背影,想起坊间关于司刑长老的传闻他们说林宗仪是玄隐山众蝉蜕之首,铁面铁血,司管云天宫刑堂。因为站得太高,一向视众生如刍狗,不跟任何人一般见识,稳得像个修清净道的。
据说,这位林氏的老祖宗是整个玄隐山最接近大道的人。
现在这尊大道被他两句话气跑了。
奚平慢吞吞地起身,十分做作地对章珏惊诧道:司刑长老这是修炼什么河豚毒了吗?怎么十几年不见,他老人家气性长这么多?可别是心境上遇到什么坎了。
静斋怎么教出这么个混蛋。
章珏暗暗叹了口气,平和地说道:当年无渡海底,他一念之差打碎你神识。如今重逢仙山,便如直面自己误判,此事确实关乎他道心,难免心浮气躁
哦,是这样啊。奚平将破破烂烂的长袖往上卷了卷,又捡了块破石头飞上天,石头上只够他放一只脚,他便金鸡独立地吊着条腿,说道,我还以为是林长老当年想除掉我未果,现如今捏着鼻子喊我回来,心气不顺呢。
章珏蝉蜕近千年,不论正邪,遇到他都战战兢兢恭恭敬敬,还是头一次跟这种混不吝打交道,一时间也难免头疼。
他头一次发现,赵隐没了以后也挺不方便的玄隐山少一个能说会道的。
走吧,随我下星辰海。章珏朝奚平挥挥手,见他没放厥词,便又愈发缓和了语气,说道,我玄隐规矩,弟子升灵后即可出师,位列三十六峰主,如今你既然
他话没说完,便被奚平一串无礼的笑声打断。
司命瞬间闭了嘴。
不敢当不敢当,您老折煞我了。奚平一边笑,一边连连摆手,三十六峰主
当年他是仰慕仙山的小小弟子时,他们除魔不问罪,现在他成了南海群魔开会都能收到请柬的著名搅屎棍,他们要让他位列三十六峰主。
世上居然还有这等好事,哈哈哈,难怪司刑长老气得跟葫芦一样。
司命:
他就应该也跟司刑要一根封口条。
奚平抖了抖吊在半空的脚丫子:还有,我几时说我是玄隐门下了?我不过是飞琼峰下一孽障,出不出师,自有我师尊说了算,就用不着贵派多管闲事啦哟,闻峰主,出门啊,一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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