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悠长悲伤的悼亡曲开始杀气腾腾起来,蜜阿修士们唱到重音,便用手或脚重重地拍一下地。
珍珠啊,请不要哭泣。
咚咚
织一双手套吧,让我举起兄弟的刀。
咚咚
所有人都像给歌声共振了起来,渐渐的,他们集体转身,面朝北方西大陆的方向。
哪怕是一句蜜阿语也听不懂的人,也能通过这些人的表情猜出歌声里的悲愤与仇恨。
领歌的王格罗宝轻易搅起了蜜阿修士的情绪,似有意似无意地低头和濯明对视了一眼,那双异色的双瞳里不见半点火星和激愤,反而含着得意的讥诮,仿佛在显摆:你看,不是我妖言惑众,这就是民心。
濯明板着脸,又慢吞吞地消化了一个仙器上的道心,心说:早听说驭兽道容易出王八蛋,果不其然,这小子可真不是东西啊。
忽然,濯明住了嘴,将神识沉入千心百道的藕里,他发现自己方才囫囵吃着玩的鸡肋逐渐拼出了一张能辨认出来的图。
这一支赵家人来自南宛沽州与宁安,而宁安距离金平不过百十来里地。
这拼出来的舆图,好像恰好是宁安金平一带。
濯明缓缓瞪大了眼睛,脑袋上下颠倒着转了一圈,他嘴角拉到了太阳穴。
相传世上最繁华、最令人向往、毫不费力便能引领整个大陆潮流的金平城,龙脉可不太结实。
那里还有开明陆吾的老窝。十几年来,大宛因开明司,国内邪祟几乎被肃清,四境让天机阁那姓庞的狗整治得铜墙铁壁一样。其他三国苦陆吾久已,偏偏又不敢像财大气粗的南宛一样,将大量民间修士收作外门。
如果他们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跳过边境,直抵金平
三大灵山是觉得诛这么多年肃不清的邪重要呢,还是将不守规矩的南宛拉下水才是当务之急?
金平好像还有一棵烟云柳的根。
老王老王,快别在那领唱嚎丧了,濯明从海里探出头来,南海这一回,四大灵山有再多成见,估计也会设法捏着鼻子合作,联手追杀我等邪祟。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玄隐山潜修寺,云上。
奚平守在大长公主留下的屏障外第九天,被镇山大阵震碎的胸椎和肋骨已经自己长好了。
端睿的屏障只是隔绝外界干扰,并没有下多大力气,也绝不会比镇山大阵难闯,以奚平现在的修为,想破开其实不难。
但端睿离开的时候,只是淡淡地看了奚平一眼,像是在说你来得正好,没给那屏障做任何加固便飘然而去,回主峰忙自己的去了。
道心是一条不归路,道心一旦落成,就再不能碎,心碎则人废。
筑基修士道心初成时,境界不稳,是最脆弱的。哪怕奚平恨不能立刻闯进去,像小时候一样撒泼打滚,质问出一万句为什么,此时也只能替大长公主做个省事的守卫。
奚平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山顶一块石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到了第九天傍晚,山顶的灵光与红霞忽然汇聚成一线,往周楹闭关处去了,紧接着风中送来一声轻响,是端睿留下的屏障碎了,里面的人要出关了。
交叠的光影在奚平的眼珠上滑过,他眼睫倏地动了一下,如梦方醒。
然而下一刻,他不等见周楹,突然起身掉头就走,好像慢一步会撞见鬼。
再一次兜头被镇山大阵拦截,奚平才慌里慌张地想起从芥子中拿出弟子名牌,近乎仓皇地滚进了玄隐山内门。
升灵撞门上的动静能让潜修寺的祥瑞们集体掉毛,周楹自然听见了动静,但他毫无触动,好像窗外只是飞过了一只莽撞的鸟。
他睁开一双全新的眼,看山看水皆如天地,吵闹的声与色划过五官,再不是烦扰。
开明司和陆吾等他回复的信已经攒了一打,周楹没管,他的目光落到了端睿留下的字条上。
端睿殿下写道:我无法为你引路,此道你须自己摸索。
周楹毫不意外,拍散了字条,他从随身的芥子中取出一个锦盒。
入潜修寺之前,他将芥子里的东西清空了,连转生木在内,都丢给了白令保管,随身带的只有这么一件东西。
盒上的锁叫做扪心锁,只是个开窍级的常见仙器跟凡人的密文锁道理差不多,对上密文才能打开,只是稍微多些花样。
抹过锁头,那盒子上便显出一行字:清净道之道心至诚,绝不自欺,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周楹:嗯。
盒子上旧字便应声消失,要对的密文冒出来:清净无情道其实不在所谓灵山三千大道之中,是不是?
周楹一顿,随后他轻轻弹出灵气,将所有字抹了,只留下个是。
密文渗入仙器里,咔哒一声,扪心锁解除,锦盒打开了。盒里是一打厚厚的字条,足有成百上千张,都附着灵气。
周楹没有动手翻,随着七情封闭,他似乎连好奇也消失了。其中一张字条却被预留的灵气卷裹起来,活了似的自动弹出来落进他手里。
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端睿不会指路,不妨试试找到心魔种,借此打磨道心。
周楹看完,纸条就自动灰飞烟灭,他耐心地等了片刻,见盒子中没有第二张纸条飞出来,便平静地将小盒扣好,重新收回芥子。
走到窗边,周楹眺望玄隐内门方向。
筑基后,他那本就让人烦心的灵感比先前高了百倍有余,如果入的是其他道,能在睁眼时守住灵台清明就不容易,无心莲估计就是那时候彻底疯的。
清净无情道却刚好能让人六感中流过的一切都变成过眼云烟,让那过于尖锐的灵感彻底变成一件工具。
周楹一眼就看见了玄隐三十六峰弥漫的淡淡魔气。
无渡海心魔已死,世上只剩下周坤偷出来的那一颗,当初藏在了无渡海里,被三大长老不知不觉地带走,直接导致了前任司礼赵隐殒落。
心魔这东西,说厉害确实厉害,不管升灵还是蝉蜕,沾上一点,不死也得脱层皮。但它同时也很弱,一旦被人警惕察觉,很容易就露出形迹,玄隐大能们每天查验身心,又不是稀里糊涂的凡人,竟在赵隐死后八年都没将那颗藏在玄隐山的心魔种找出来这不合常理。
周楹客观且不带丝毫评价地思量着:所以当初跟着三长老上山的心魔种,一定寄生在一个众人都以为不可能的地方。
周楹将目光投向了玄隐主峰,特殊的眼睛让他能看见隐藏在主峰上的劫钟。
这传说中逢邪必诛的镇山神器没有发声,但每时每刻都在无风自动着,像耷拉着眼皮,随时张嘴噬人的凶兽。
周楹拍出一封问天,询问端睿大长公主自己能否上主峰修行一阵。
这时,窗外又飞进一封白令的信,周楹挥手按下,跟其他信一起扔在角落没拆。
开明和陆吾一干凡俗琐事,他已经没兴趣了,替仙山料理而已。仙山既然还没有吩咐,他也就懒得看,白令自行处理即可。
菱阳河中刚驶过一艘喷气的金平一日游小船,被惊散的鱼群重新聚拢起来,嘴一张一合地吃着水底的藻。
突然,水底稀疏的水草中冒出了一截奇怪的藕带,几条眼神不好的鱼被吸引过去,淡淡的血迹弥漫开。
然而菱阳河中到处是人留下的污迹和蒸汽船喷出的泡沫,那一点血迹很快不见了踪影。
第161章 镜中花(四)
藕带随即沿着水系,想往周围蔓延,才侵染了一点旁边的水草,它突然触碰到了什么,青龙心宿塔的铜铃应声而响,一道灵光闪过,将那条藕带烤糊了。
几乎是立刻,带着潜行符的人间行走就出现在菱阳河边,报了自己的位置,给天机阁总署传信:方才有脏东西惊动了心宿塔,不知道是什么,有点像蛇已经除掉了。不过水下似乎有一处灵脉破损,还是请总署派人看看。
奇怪了。那人间行走例行报完,小心地避开了河边摩肩接踵的工人和游客,顺口和总署当值的同僚嘀咕道,最近青龙塔怎么总是这响一下那响一下的,专挑灵脉的小破口,好像有人在往城里窥探。谁这样自不量力,又来打金平城的主意?
那可多了,单是这比别国便宜两三成的灵石,就够让那帮邪祟红着眼铤而走险的。同僚回信道,上月咱们跟渝州分部联动,刚抓了一帮带着灵相面具的楚人,也不想想谁才是灵相面具的祖宗放心,世上没有比金平再太平的地方了。
虽然人来人往、机械轰鸣,细微的破损在所难免,但邪祟和外国细作想在这些小破口上做文章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先前龙脉要等大选年内门派专人修补,自从人间行走不筑基这一条规矩没了以后,大宛龙脉、各地灵脉都可以做到随检随补。金平龙脉是断过,那也是司命大长老亲自补的,除非有蝉蜕大能从天而降,不然整个帝都都在青龙塔笼罩下,保证一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但愿吧,陆吾那边还没有头绪吗?庄王一走,他们怎么跟丢了魂似的我都一个月没回过家了。河边的人间行走压低声音抱怨了一句,同前来检修灵脉的同僚打了招呼,回心宿塔了。
南海的海面上铺开了张一丈见方的舆图拓本,濯明方才整个人埋进了那张图里,透过拓本偷窥金平。
他挂在外面的藕带无端萎缩焦糊,王格罗宝就知道他又碰到青龙塔了,遂在五指上附上灵气,探入舆图拓本中,将濯明挖了出来。
赵氏叛乱时,身上有舆图权柄的精英几乎都葬送在了国内,流亡道海外的那些人再难以拼凑出先祖的荣光。蜜阿人们翻找出来的仙器都是筑基级,死在筑基的修士道心还不如鸡心进补,因此赵家人也都是将这些东西当普通仙器使用。
为了拼出这一点图,濯明生吞了六十四件已故修士的本命仙器,最远的一件原主人九百多年前就死了,最近的一件是赵氏叛逃出国后才筑的基。饶是无心莲也相当勉强,到最后,濯明几乎用颠三倒四的宛语说起了胡话。
王格罗宝十分忧郁地看着水下藕带系了一堆死扣,感觉这位疯疯癫癫的合伙人脑子更不好使了,弄不好要废:没事吧?慢慢来啊,欲速则不达,你这人怎么干什么都那么着急?
濯明以及他一身的嘴,争先恐后地用半楚不宛的串种话长篇大论起来。
这还不如雨后□□坑的合奏好懂,王格罗宝无奈嘬唇作哨,那平时放牧金甲狰的尖哨一下穿透了无心莲灵台。濯明激灵一下,双耳吓掉进水里,半晌才被两截湿漉漉的藕带捞出来。
王格罗宝:劳驾,濯明兄,用我等凡愚能听懂的话。
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濯明眼珠发直,一字一顿道,开明司周楹,入道清净。
王格罗宝眼角轻轻一跳。
无心莲上一堆嘴张开,又要跟着呱。
闭嘴!濯明呵斥了自己一句,压着嗓子道,陆吾还是他掌权,但清净道特殊,入道前后,人心境变化极大,他这会儿刚筑基,必顾不上凡尘琐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就像一壶将要烧开的水,越来越快、越来越尖锐,神神道道地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重复了七八遍,水下无心莲突然爆发。
王格罗宝听见那开水的动静就有了准备,人影一闪已经不在原地,挥手给自己和身后族人打了一道屏障,及时挡开无心莲掀起的海啸。
蜜阿人们见怪不怪他们都把濯明当成伟大的新族长驯养的灵兽。
望着大海怪似的濯明,几个蜜阿修士跑过来问道:族长,他是不是吃坏什么了,怎么又狂躁?
他刚刚听说,有个和他一样的怪物,得到了他辗转求不得的东西。王格罗宝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嫉妒得发疯了,大家当心,都离他远点。
然而,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奚平慌不择路,逃出潜修寺,径直去了飞琼峰他实在没有别处可去。
爹娘老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再惹他们多想。
白令心里未见得比他好受,不如不见。
昔日金平旧友,凡人也好、人间行走也好,如今都已经渐行渐远,他现在没心情在他们诸多揣度中叙这遥远的旧。
至于阿响大小姐和黎阙如他们皆唤他太岁。
飞琼峰封着山,封山印连蝉蜕大长老的视线都隔绝在外,在奚平面前却像不存在。等他回过神,想起还有封山这码事时,人已经畅通无阻地落到了大雪纷飞的山坡上。
飞琼峰上十多年没有人迹,他踩出了第一双脚印。
那一瞬间,奚平被潜修寺山顶生硬的风吹得麻木的心突然漏了个窟窿,没来由的委屈差点全流出来。
他一低头,死死咬住了牙关,先用神识将灵台上的照庭屏挡得严严实实,然后对着脚下冰雪,一点一点将自己五官冻僵的撬开,硬掰出一张没心没肺的脸。
师尊!借着雪山之寒,奚平将那兴高采烈的表情固定住,踩着剑乘上凛冽的西北风,我回来啦!
当年他们师徒住的芥子小屋还在原地,快给积雪埋到顶了,茅舍和小院早不见了踪影,不知给朔风吹到了什么地方。
奚平循着支修的气息找过去,竭尽所能地,他假装自己的步履和话音一样轻快:南海群魔乱舞,这么一对比,老王八们总算觉得我罪不至碎八百瓣了,又把名牌还给我想招安奶奶的,什么都他们说了算。我虽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但看他们实在太来气了,先躲您这骂几句街啊,要不然我怕我一会儿控制不住自己,再一冲动干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哎我
一阵不知哪来的罡风突然扫过来,奚平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出言不逊被师父教训,只惫懒地躲开正脸,习惯性地领打,直到那风逼至眼前,他才惊觉不对。
奚平倏地在半空中折了起来,身上护体灵光乍起,只听一声脆响,风中卷的肃杀剑气竟穿透了他仓促间撑起的护体灵气,余波直接打碎了他的发冠。
奚平失了束缚的长发滚落至膝窝,人侧歪出好几丈才在半空停稳不对,师父教训他从来不动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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