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檎丹心里一紧,正想说她可以帮忙对付,便听黎满陇又缓缓地笑道:那段时间可太美好了,同谁有什么龃龉都会自动消散,感觉人世间海阔天空,吸一口晨雾都是香甜的,这等好事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占着,让年轻人们熬资历等着去吧。
赵檎丹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满陇又告诫她道:此地已在镇山大阵范围内,赵小姐不是凌云山的人,记着太岁嘱咐你的,万不可随意动用灵气。你的转生木也别随便拿出来,如需给他老人家传信,只管告诉我。
奚平没有一起跟来。
这灵兽场,赵檎丹进得,他进不得。因为半仙无真元,不截留灵气,只要赵檎丹不主动画符使仙器,戴好了灵相面具,她可以像凡人一样。
升灵高手却不同了。
上次奚平只是筑基,再加上三岳山鱼龙混杂,才能让他混进去。如今他已经升灵,就好比是个几千斤重的巨人,仿品纵然能遮住他的气息和灵相,他重量也还在那摆着。除非凌云山的镇山大阵裂成当年三岳那熊样,否则他一脚踩进去,搅动的灵气立刻能把凌云的镇山神器招来。
你且安心住一阵,看上灵兽场什么东西直接拿,不用客气。临行前,奚平对她说,然后等。
等什么?
等镇山阵动荡,凌云仙山灵气外泄。奚平笑眯眯地说道,一众邪祟都到齐了,仙山要是再没点反应那它也太不行了。放心,要真那样,到时候我会提醒它的。
这资深搅屎棍子的发言听得大小姐无言以对,只好干巴巴道:那多、多谢前辈?
在此之前,你可以继续打磨道心。太岁说到这,人又正经了起来,摇身一变,他又成了神秘的升灵前辈,你道心发自本心,一切都得自己摸索,不像那些直接从师长那里抄过来的我过去有一个朋友,道心足足打磨了一个甲子带拐弯呢。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和这些南阖人们讲讲,他们只会听不会说,不会乱问问题扰你心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服,但对你有好处。
好处是不假的,这里灵气充裕堪比潜修寺,外面千金难买的珍贵灵草野菜似的满地都是,她可以随意取用调理经脉,就是跟百乱民说话有点困难。
除了黎满陇和少数几个人能连比划再结巴地简单沟通,绝大部分的百乱民都不太能说话,他们彼此间用高低不同的啸声沟通,外人听不出门道。
黎老是整个灵兽场的无冕之王,每个百乱民见他都会停下来致意,低头让他抚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
这些百乱民男女老少很难分辨,身体都是一样的蜷缩,声音都是一样的尖利,以看不出颜色的破布遮体。只有非常仔细地对比,才能看出女人的头发稍多几根,薄皮包的骨头细一些。
女子住这边,我叫她们给你提前收拾出房舍了,招待不周,小姐不要见怪。
哪里,黎老客气。赵檎丹其实早做好了住牛棚的准备也没什么,半仙身上是可以不染污渍的,她没有洁癖。筑基连经脉重塑都得挨,住的地方差点怕什么?
谁知那屋却让她吃了一惊。
蜀南部气候温热,一年到头不用封门窗,屋里采光很好。窗户上挂着防蚊虫的艾叶帘,尾端都打成了精致的小荷包形状。墙面地面一尘不染,茅草床上搭着条手编的雪绒草毯子,也不知是谁那么有心,在窗口放了一束与雪绒草同色的鹅黄小花。
百乱民们知道她不是同类,怕她嫌弃,都远远的避着偷看,不敢过来。
黎满陇用古南阖语指着那束花说了什么,大概是夸赞,说了好几遍,才有个身形纤细的百乱民带着几分扭捏跑来,伸出头给黎老拍。
她五官骇人地往中间收缩着,脸上好像凭空多出个坑那是百乱民可怕的笑容。她匆匆跑过来,朝赵檎丹行了个如今只能在书上看见的南阖古礼,不待还礼,又溜走了。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赵檎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困在了妖怪躯壳里的南阖少女。
黎老,赵檎丹忍不住道,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们跟我以前听过的传言很不一样。
传言不假,我们这些被灵山抛弃的人无法做人,多数人活不过二三十岁就夭折。近半数人生来痴傻,也有本来不痴的后来发现不痴傻过不下去,也只好随了俗。是魏老板给了我们活路,太岁把我们聚在一起,只要有路,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的。黎满陇道,不然谁还记得故国乡音啊。
南海仙岛上,西王母按住琵琶,古阖之地的余音消散。
她出了会儿神,似乎在等虚空中传来回响,然而没有。
西王母叹了口气:回来了,怎么样?
广安帝君凭空冒出来似的落在她身后:以我的修为突破不了,这岛周遭法阵堪比灵山镇山大阵,海底铭文闻所未闻抱歉。
西王母摇摇头:我听过一个传言,说南蜀三岛与主岛之间其实是相连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被海水盖住了,底下其实有一条凌云山绵延出来的灵脉莫非所谓南海秘境,就是那条灵脉?
这时,一个异常温柔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不错。
谁?!
广安君一道剑气已经朝海上飞了出去,却打了个空。
只见海上浮出了一个人影,剑气将海水劈开一条深沟,却没能伤那虚影分毫。虚影朝两人行了个南阖古礼,用不太流利但很真诚的阖语道:在下王格罗宝,此番准备仓促,招待不周。方才被殿下一支琵琶曲勾起万千思绪,不请自来,并非故意偷听,殿下见谅。
西王母淡淡地说道:丧家之犬的亡国曲罢了。
蜜阿同病相怜,王格罗宝叹道,这些年我族人的处境,二位想必也有耳闻,我族人入玄门的门槛越来越高,且除丹、器二道之外,几乎无路可走。不是丹器二道不好,只是他们都需要神识凝练、灵感敏锐,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建树的。况且这二道都不擅斗法,久而久之,我族在灵山越发被打压。凡间排挤蜜阿族人之风也愈演愈烈,我们族人在主岛已无容身之地。
西王母与广安君对视一眼,没想到王格罗宝这样直白。
西王母问道:这么说,道友背后有凌云山的蜜阿族人支持?
不错,我本是人间行走降龙骑出身,因寻到的道心不在丹、器二道中,灵山不许我筑基,王格罗宝说道,族长师叔抗争不过,令我假死脱身,倾全族之力供我修行,方才成就我如今升灵。
道友必是天赋异禀。
王格罗宝摇摇头:不敢,侥幸,我继承的道心来自我凌云山老祖天波真人。
王格罗宝说着,身形化作轻烟,扶摇而上,声音在诸岛上空响起,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呈现出不同的语言:多年来,天波老祖道心散在南蜀群岛中,护国安民,不曾出世。他老人家乃是修翼蜜阿混血,当年就是通过他,我们两族才团结在一起,扫清诸邪,落成凌云山。老祖宗无尘归去前留下密信,若两族和乐,他道心永不出世,若有朝一日两族分裂继承他道心者可以找到凌云山海底秘境,庇护族人。
这本该是我的宿命,可打开秘境需蝉蜕修为,修翼人却已经要迫不及待地将我们赶尽杀绝。在下这才觍颜请来诸位道友助拳。秘境中所有资源,蜜阿族愿与诸位共享。王格罗宝可与诸位立下心魔誓!
这时,海底深处的无心莲上,所有眼睛同时睁开,濯明倏地从藕带里冒出来有人动了转生木,果然有人在随时联系太岁!
抓到你了。
以此同时,奚平真身将纸条揉碎,分别传信给了陆吾和黎满陇,感应了一下,转生木的种子已经藏在灵兽的饲料中,穿过一些灵兽的五谷庙,落在了凌云山的角落里。
而此时,赵檎丹已经在灵兽场里住了十天。
一开始,她时常被不知哪里传来的咆哮惊到,也没法和百乱民交流。过了没几天,黎满陇教百乱民们说古南阖语的时候,赵檎丹悄悄地走了过去。她就算披了百乱民的灵相面具,举手投足间还是很不一样,众人一眼将这异类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挪出一片空地给她,自惭形秽地不敢靠近。
黎老教了一句话,连跟读声都低了。
却听赵檎丹大大方方地跟着说出了声南阖灭国,语言早没人用了,博学如赵檎丹,也是年幼时图好玩学过一点,只能连蒙再猜地听个大概,说得更是大舌头。
黎满陇面不改色地纠正了她发音,赵檎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像笨拙的幼儿,又朗声学了一遍。百乱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口舌伶俐的修士小姐学起话来也磕磕绊绊,时常忘词卡壳。
第二天,就有一些胆大的年轻人放开胆子,跟着她一起念。
第三天、第四天
渐渐的,百乱民们开始习惯了这个学得最大声,说错最多次的声音,忘了她是异类。黎老突然问个问题她反应不过来,会有人偷偷戳她比划,听到她犯很好玩的错误,百乱民们的五官就会一起凹进去,前仰后合地哄笑。
修士小姐周围的空地渐渐消失了。
她还是不大能分辨出那些高高低低的呼啸声,会试着现学现卖,用刚学来的南阖话跟百乱民们交流,常常驴唇不对马嘴,众人便又会善意地笑她。
带着灵气的夜风拂过她的经脉,赵檎丹那因没有传承而总觉得不太坚实的道心,忽然就在百乱民们那乍一听有些凄厉的笑声中定了。
人生而不同,有人天生含金勺、有人襁褓丧考妣;有人心有九窍、力能扛鼎,有人天生残疾、缠绵病榻;众生有男女之别、强弱之别、灵愚之别、资质分三六九等然而那又如何?
体弱多病就该躺在床上等死吗?贫贱出身就得终身贫贱吗?女子妇人就该纹上奴印,做个身不由己的筹码配给人下崽吗?
她要这世上每个人都能为了成全自己活一遭,哪怕这一生到死拼尽全力,只是挣扎着保持人形。
就在这时,地下突然雷鸣似的响起隆隆声。
原本嬉笑的百乱民们陡然紧张起来,周遭无数灵兽发出不安的低吼,一种名叫月光鸟的灵兽集体上了天,排成了个三角形。
赵檎丹蓦地起身,扣了个手诀月光鸟她在典籍上看过,最是有灵性的一种鸟,能预知危机。
稍安勿躁,黎满陇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百乱民们查看各处灵兽笼和法阵,赵小姐跟我来。
赵檎丹连忙跟上,见黎满陇回屋后仔细查看了周遭,从床后面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赵檎丹十分眼熟的机器
正是南宛这些年才刚兴起的新鸿机(注)。
原理赵檎丹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东西既不是仙器,也不是降格仙器,完全用凡人手段,却能将文字编码后,从一地传到另一地。
机器上传来了一张纸条,黎满陇拿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密文本对照片刻,将编码的文字译了出来,写道是:时机已到。
第150章 风云起(八)
等等,什么就时机已到了!
地面又一阵不祥的闷响,赵檎丹一把扶住墙,脑子里此起彼伏的念头浪潮似的奔涌而过:太岁做了什么?这怎么好像不是要混进凌云山,是要进凌云山拆镇山阵?陆吾疯了吗?还是大宛跟南蜀要开战?
潜伏在泉城待命的陆吾也愣了,这动静跟说好的不一样。
对此,陆吾经验丰富,立刻一五一十地呈报给了白先生。
连奚平这会儿也有点懵因为这一震不是他干的。
确切地说,他还没来得及行那缺德之事呢!
奚平接到阿响传信,得知王格罗宝现身、众邪祟聚齐,就转手给黎阙如发了那封飞鸿书。
飞鸿书得解码,他估计黎老翻小本还得有一阵,正好够他优哉游哉地催发几颗混入凌云山的转生木树种奚平早感觉到魏诚响那附近有不少转生木,但没去碰。那王格罗宝送信都埋在转生木底下,显然对他的伴生木了如指掌。明知道转生木可以过他神识、换他真身还不清理,还要给他发领路请柬,一看就不对劲。
这些年,奚平钻研歪门邪道,学了不少东西,知道他以前能在转生木里乱窜,纯粹是仗着当时大多数人没防备。要是别人有心,不是没办法追踪他本体、甚至打伤他神识的。
奚平原打算将计就计,用转生木将仙山的视线引向南海,让双方认识一下,热闹热闹。
不料种子还没从天然肥里冒出来,凌云山的地脉突然震了。
整个西大陆的灵气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涌动了起来!
奚平喜欢混迹在人间听墙根,不爱望天叩地,但不代表他升灵八年还看不懂地脉。
巨大的威压从凌云仙山上扫过来,一声炸雷惊起了方圆几千里内的鸟,奚平将灵感附在眼睛上,惊见凌云山顶有一块浓云,云中九条怒龙疯狂地翻腾着是凌云山的镇山神器,九龙鼎!
奚平后脊一凉。
镇山神器也惊动了他灵台里的照庭,支修倏地睁眼醒过来,照庭的剑光瞬间罩住他:九龙我就一眼没看到,奚士庸你又干什么了?
同时,周楹的声音顺着转生木传来,温柔得让人头皮发麻:小宝,你说有些人是不是五行缺条狗链?
奚平不想让师父费力气,神识一卷将照庭堵了回去:不是,冤枉啊,这回真不是我!我顶多是个未遂!
魏诚响才给他传信,王格罗宝刚露面,还没痛陈完蜜阿被迫害史,大邪祟们应该正是最谨慎小心的时候。何况这几年,四大仙山的镇山神器都给三天两头升起来的血月弄麻木了,就算南海那边哪个废物自己露了马脚,被九龙鼎感知到,按理说也不该有这么大动静。
太离奇了,到底是什么,居然抢在他之前,把镇山神器气得要发疯?
南海上,王格罗宝那不太慷慨的陈词被一声巨响打断。
广安帝君人影一闪,落在西王母身侧。
紧接着,小岛地面震了起来,周遭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量的气泡。
让广安帝君束手无策的海底铭文被那些气泡黏着浮了出来,一个接一个炸裂,随后,气泡中出现了一张变形的人脸,白衣白发,脖颈上凸着青紫的血管,蛇似的没入白纸面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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