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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惠湘君的眼珠偏浅,像一双澄澈的琉璃,眉色淡淡的,嘴唇也是淡淡的,骨肉匀停,轮廓不像人高马大的晚秋红那样凌厉,整个人就温润多了,是个好看但不过分扎眼的姑娘。
    那是他的师长、挚友、引路人,一生也抵达不了的妄念。
    林炽入炼器道的第五个年头,收到了师尊不下一千次按规矩来,不要异想天开的呵斥,每天都很痛苦,并怀疑自己选错了道心。刚好各大门派的炼器道派专人赴灵兽大国南蜀验看灵兽质料,玄隐便令他和另一位师兄前往,顺便见见世面。
    那一年不知是谁命带倒霉,灵兽集市出了罕见的事故:因保管不当,几只蜃兽出逃,刚巧破坏了大鹏兽灵法阵。大鹏失控,激得灵兽集体暴动,南海遭殃,整个岛上鸡飞狗跳,修士们都被临时困在其中。
    他们就是那时候巧遇的惠湘君。
    那时惠湘君已经在澜沧升灵,成了炼器道的风云人物,作为前辈,帮忙维护秩序,保护筑基和半仙们。
    师兄激动得很,情况稍有缓和就拉了林炽去拜见。
    林炽十分勉强,那是位升灵前辈,在澜沧做客卿长老的。他平生最怕那种有权威的长辈,在家怕他爹,进了仙山怕师尊,一见自家的司刑老祖就能当场变哑巴正好司刑也不方便解开口封,每次这二位遭遇,行礼问安都是悄无声息的,跟俩忘了带配音的皮影似的。
    再说人家惠长老还是个女的。林炽生性怯弱,家教又严,这辈子除了亲娘,同别的女子说话他腿肚子上的筋能拧成麻绳。
    她分明占全了林炽最怕的两种特质,可她又那么不同。
    她没有一点前辈高人的样子,行为举止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少年不是莽撞不懂事的那种孩子气而是她好像总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和好奇。
    几百年如一日的清风明月、味道都差不多的南蜀瓜果、旁人司空见惯的无用之物都能让她驻足。不管来请教的晚辈们说了一堆多蠢的屁话,她都能在其中找到有趣的点,然后反而用很浅显外行的话请教晚辈们是怎么想的,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将人问回正轨,还让人感觉答案不是她教的,是自己想明白的。
    她不知为什么,一见林炽就很喜欢,困在岛上那几天没事就跑来逗他玩。
    不过三五日光景,林炽就不知不觉地将不敢在师父面前说的话都倒给了她,那些被师尊斥为无稽之谈的想法在她那里都是正当有理的,带给他无限苦闷的炼器道像万花筒一样将他卷了进去。
    林炽第一次鼓足勇气,跟外人交换了通讯仙器,此后每有心得,都会第一时间写信到澜沧山,最晚隔日就会收到回信。有时候能一针见血地破除他的迷障,有时候离题万里地将许多更离奇的想法打回来。
    修士虽然不老,但岁月总会留下看不见的痕迹,那些在天地间颠簸了数百年的前辈们哪怕顶着张娃娃脸,见了也总让人想鞠躬。唯有惠湘君,浪迹天涯、背井离乡,却是表里如一地不染风霜。林炽时常忘了她是升灵前辈,不知不觉以名讳相称,惊觉时已经无礼地喊了很久不可避免地,不许过春风的玄隐山上也有绮念发芽的土。
    林炽惊恐万状,一个字也不敢表露,因为在仙山,联姻是正当的,相思是可耻的。嫁娶是堂堂正正的天理人伦,情愫是见不得光的卑鄙下贱。
    不同的仙山之间不联姻,联也轮不上他一个小小弟子。
    于是他疯狂地将自己埋进修行里,熬干脑浆地问惠湘君许多刁钻艰深的问题,刻意从她风轻云淡的回复中反复丈量天才与匠人的差距,以此鞭打自己的痴心妄想。不料反倒让他在同辈炼器人中崭露了头角。
    玄隐内门中,筑基弟子经常被派出去跑腿,师尊知道他怕人的毛病,逮到机会就想锻炼他,大宛哪里有需要维护的仙器都令他去。哪里需要内门维护仙器法阵,必是出了人间行走应付不来的大天灾,短短几十年,林炽便将人间苦难尽收眼底,这给了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极大的震撼,因此萌生了一个想法:要是全天下的人都能像玄门中人一样使用灵气就好了。
    他在峡江滔天洪水中随手将这念头记下来,像平时一样,夹在一些乱七八糟的设想中寄给了惠湘君。她却罕见地拖了很久,才回了一封他当时没大看懂的信。
    我毕生困惑天何以为天,草木压在穹庐之下,若要破局,应往何处去。得小友一言,如醍醐灌顶,附赠一物,善用,切切。
    随信而来的包裹里有一样东西,引来了大祸。
    第141章 永明火(二十三)
    那是一颗柔软的金属团成的实心球,色泽近乎于钢铁,比纯金还软,表面上流光溢彩,涌动的灵气几乎肉眼可见,这使得那本色银白的球上泛着一点金光。
    林炽惊愕地发现,它能像修士的经脉一样传导灵气。
    后世的镀月金也能传导灵气,达官贵人们把玩的降格仙器就是靠这种特性制成的。但镀月金能承载的灵气极其有限,烧一颗灵石,几乎所有灵气都是白白损耗的,实际能流过镀月金发挥作用的不到万分之一,再高它就熔了,连最最基础的半仙符咒也催不动。
    降格仙器又贵又不实用,用的少造的也少,因熔金炉上不同法阵炼的镀月金可软如丝绢、也能硬得百倍于钢铁,用处很多,后来都拉到凡人工厂做各种机械去了。
    这也是不可违逆的规则筑基就是没资格听天,半仙就是没资格导铭,凡人烧光一整座灵石山,也不过放几个响动大些的烟花罢了,撼不动灵山的门槛。
    然而惠湘君寄给他的那团导灵金激发一颗灵石,却几乎能保留五到六成的灵气。
    这意味着,只要有双倍于普通升灵修士真元的灵石,理论上升灵能做到的事,一天也没修行过的凡人通过合适的仙器都可以做到。
    这要是换成常年游走在正邪之间的奚平,第一反应准是惊叹此物大逆不道:这百灵鸟似的姐姐跟他三哥一样不可貌相,也是个随时能捅破天的主儿。
    然而,当年天真羞怯的世家公子却是读着圣贤书、听着仙山教诲长大的。他一心追着南圣的脚步,满脑子为安天下苍生而修行仿佛他并非众生之一。
    林炽欣喜若狂。
    再一次生出仰望高山感的同时,他凭着炼器师的敏锐,脑子里蹦出了这东西的无数种用法:农人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等着老天爷开恩,工匠再不用背负数百斤的巨石跋山涉水,从此天灾人祸都能应对,从金平飞到渝州边境也用不了一天这岂不是足以改天换日的大功德?
    林炽爱不释手,开始研究拆解那金属小球,一动手才发现差距他怎么都不得要领。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复刻出了炼金的法阵,仿出的却都是差距很大的失败品。纵然能成功激发灵石,能利用的灵气却微乎其微,似乎有一个隐形的上线,不论他怎么努力,也跨不过那道极限。
    他知道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环,可是惠湘君信里没说清楚,而且把东西寄给他以后就闭关了,也不知要炼什么大件,还立了百年免扰的法阵。
    林炽独自苦苦求索了近一个甲子,幸亏林氏家底厚,能禁住他这么糟蹋灵石。导灵金到底没仿出来,但废寝忘食的努力也不算白费,他把自己从筑基初期炼到了筑基巅峰,境界提升之快,玄隐山前无古人、同侪中一骑绝尘,在司刑老祖那里挂了号,连他从来严厉的师父都不再对他多加干涉。
    就在司刑大长老已经宣布将镀月峰划给他,一旦升灵便让他位列三十六峰主的时候,星辰海突然起了大雾。紧接着,数百流星堕入东海,天降异象,血月几乎成型了一半,一切指向南方。
    四国不明所以,纷纷发函质询南阖,澜沧山那边却只说无可奉告。一时间谣言四起,有说澜沧有高层搞邪术的,什么活人炼偶、血祭换灵诸多种种。
    林炽听说以后担心得很,又给惠湘君写了封信,不料没几天就接到了回信,她竟提前出关,还说做了两个有意思的小玩意,一名破法,一名望川,都是从他那里得的灵感,请他有机会务必来澜沧来看看可是,这一趟南下到底没能成行。
    这一年,异象仿佛是一个开始,冥冥中,天道似乎被什么触怒了。
    五国天灾频发,大宛境内,先是宁安来了场几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险些震坏金平龙脉,随后全国大规模地北旱南涝,海上起了致命的疫瘴,时疫疯传。灵山到处灭火,应接不暇,林炽这种被长辈看重的筑基弟子肯定逃不掉。
    收到惠湘君的信不久,他就和其他几个同门就被派到了毗邻南海的沽州清瘴,疫瘴比他们想象得还浓,没等他们商量好如何着手,南海就海啸了。
    大山似的水墙从海里直接站起来冲上了岸,顷刻间夷平了沽州三城,在场一帮人间行走和内门筑基谁都没反应过来。
    要只是海啸,众人回过神来也许还能应付,麻烦的是涌上岸的海水中带着浓重的疫瘴,眼看要顺着水系往内陆灌。更致命的是,水下还藏了一堆不知哪跑出来的妖兽,有预谋地趁火打劫,借机冲上岸破坏了边境铭文和法阵。
    南海水军在巨兽与海啸面前浑似纸糊,根本指望不上。修士们也没见过这等阵仗,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时焦头烂额。
    林炽和同门被冲散了,给七八头喷着疫瘴的妖兽包围着,正左支右绌,忽然听见距他十来里处有人大声呼救。他神识分过去一看,见那里有个寡母村沽州一带民风之死板保守堪称大宛之最,女人丧夫后很少改嫁,为免遭飞短流长,就会搬到高处,与其他寡妇扎堆聚居,互相照应。
    大水将周围都淹没了,原本的高地成了个岌岌可危的岛,那村里至少有十来户人家,一半是幼童和孤老,几头妖兽正盯着皮鲜肉嫩的孩子,已经张着血盆大口朝人群扑了过去。
    林炽心道不好,然而别说救人,才一分神,他自己先挨了妖兽一爪,求救同门更是来不及,情急之下,林炽长袖一甩,朝那小村丢出了一样仙器。
    那是他几十年来研究导灵金未果,闲暇时拿惠湘君给他的真金做的一艘小船,只要装好灵石,不管什么修为哪怕无修为,也能启动船上的筑基级法阵。
    那船救了村里老幼三十六口人的命,耗了十两蓝玉,全村无一伤亡。反倒是林炽好不狼狈,真元差点叫妖兽掏空了,幸亏楚蜀阖宛环南海四国高手纷纷赶来,在他御剑摔下来之前接管了残局。
    林炽以为终于得救,放心地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那艘厥功至伟的救命船已经落到了四大灵山手里。
    没有赞誉,也没有表彰,林炽怎么都没料到,他一睁眼就迎来了一场审讯。
    他们逼问他:这等逆天的邪物是哪里来的。
    三岳山的项宁长老唾沫横飞:几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山野村妇,竟稀里糊涂地打出了筑基级的法阵幸亏林炽本人还不会做筑基以上的要是那邪物上的法阵是升灵级、甚至蝉蜕级,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摇山撼海了?这还了得!
    南蜀凌云的人说,怪不得近一年天灾连着人祸,异象频频,恐怕都是出了这种祸乱纲常的邪物。
    玄隐山为护短据理力争,但话空心虚,明显也是知道自家后辈闯了大祸。
    林炽拙嘴笨舌,根本分辩不清楚。他不可能供出惠湘君,也被巨大的冤屈打懵了,干脆缄口不言。三岳与凌云气势汹汹地要搜他的魂,玄隐林氏绝不允许,澜沧的人大概感觉到了什么,隐晦地站在了玄隐这边,四大灵山吵成了一锅粥,最后惊动了远在北方的历国。
    北历的昆仑大祭祀一锤定音:灵气下凡不祥,东西必须销毁。做此法者若不交出方与术,便必是有不轨之心,搜魂剔骨处置。
    就在这时,惠湘君从天而降。
    她不知干什么去了,整个人元气大伤,举手投足间几乎带了不灵便的老态。轻飘飘地,她伸手拍了拍林炽的肩,将一道禁言的符咒点进他咽喉。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罪责扛走,把点金手留给了他。
    那艘船上的导灵金后来随着她身死道消碎了,后世传承的所谓镀月金,不过是林炽当年对着真金做的失败品因此他坚持要将炼金之术命名为仿金术。
    八百年来,他欺世盗名,罪无可恕,自闭于镀月山巅,等着破法和望川重新出世,等着秋杀循着蒸汽来找他报仇。
    炼器一道上,他自升灵之后就再无寸进。
    后来,炼器的同道们巧思设计了许多即时的通讯仙器,远隔千里几乎能实时通话,比过去方便许多。
    然而天上再不会飞来他期待的信,没有人留谜题供他求索也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话了。
    他在玄隐山只做些分内的事,数着日子等待自己真元耗尽,腆居三十六峰主之一,尸位素餐,习惯了无声与无趣,要不是机缘巧合沾上了隔壁那倒霉的闯祸精徒弟,他怕是都已经忘了悲喜的滋味。
    化外炉中一声不要害怕却忽然砸碎了他身上经年的风霜。
    林炽的神识缩在转生木的树枝里,留在镀月峰顶的真身已经泪流满面,里面有攒了八百年的盐。
    虚影并不会与人交流,惠湘君的目光也只是机械地定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不会追着人走。
    那一刻,奚平虽然什么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却极有眼力劲儿地什么都没问,只是将那截树枝递到了虚影的目光下,不让林炽与她的目光擦肩而过。
    于是惠湘君一眼看到了林炽神识深处,像是当面对他说道:不要害怕,子晟,也不必听那些蠢人的话责怪自己,你没做错。我知道那时的时机不到,导灵金还不是下凡的时候。可若没有那一次,时机永远也对不了。我要是想藏着它,不会把它寄给你。
    凡是人所惧,必成其贪欲,他们当年处置我时已经各怀鬼胎,后来想必按捺不住,将你做的小玩意都拿走了吧?仿造的导灵金受灵山规则所限,能用的灵气只有那一点,但一小步也是走,世道必定因此动荡。百年不动,还有千年,等你再见破法和望川,就是真正的导灵金降世时。
    那时候姐姐不在了,你来吧。
    灵山惠湘君说完,叹了口气,她缓缓抬起头,面向正前方,方才消失的炉心火蓦地在她周身熊熊燃了起来。
    一拂广袖,她以古楚之礼端坐在半空,身正如钟。那一瞬间,她不笑了,温润亲切的气质忽然荡然无存,目光如刀,戳向不远处的奚平。
    年轻人,虽然破法在你手里,但想拿炉心火,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奚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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