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这才发现,灵气光点中细微的铭文多种多样,但都与他自己身上的灵气格格不入,被他强行吸入之后,外来的灵气铭文先是挣扎着被他同化,随后才纳入他经脉。
奚平心里迅速转念:是了,他的道不在三千大道里,连使灵气都显得不那么名正言顺,比别人多一个步骤。
奚平再次抬起头望向灵山的虚影,见三岳山和玄隐山上充斥着殊途同归的三千大道,山体根基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灵印,由无数一模一样的细小铭文构成,通过地脉,渗透往全国各处,规训着山川的形状,勾勒着灵山的边界。
奚平转向旁边的女人:灵山根基是谁的道?是当年月满圣人的吗?
女人微不可查地一颔首。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濯明说的,天和地一直在争斗的意思。
灵山之道就是圣人之道,当年神魔大战,就是一众修士在争势,胜出者以自己道心为基,将无数灵石汇聚到一处,构造出灵山,通过地脉握住山河,环绕而生的众生都在掌中。
先圣与魔神争的是权!
世上已经千年没有月满,是因为灵山都已经有主,如今的蝉蜕们只能在有生之年无限靠近先圣之道,但不管怎么修剪,哪怕道心一开始就是从先圣那里继承的,际遇不同,千百年后永远会有细微的偏差,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完全融入灵山。
所以项荣用化外炉炖自己,是对照着玄帝,重构了自己的道心!
难怪他这么多年没有抹去惠湘君的遗迹。
奚平:前辈,强扭的瓜也能行吗?
金光里的遗迹不会回答他,不知是不是奚平的错觉,女人的影像清晰了一点,他看清了她的脸五官生得和秋杀很像,秀气一点,说不定秋杀就是照着她长的。
那你真正的道心是什么呢?
融化一切,重构一切吗?
如果她当年没有夭折,是不是最后几大灵山都能被她炼了,自此天下一统,通通改姓永春锦?
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他没有一统灵山的心,纯为求知,奚平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有某种强烈的直觉,这化外炉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前
奚平话没说完,化外炉中猝不及防地起了飓风,将金光中的女人卷走了。
同时,他整个人像被活活碎尸万段,原来一瞬之后,项荣已经发现了化外炉异状,这新上任的月满圣人心念一动就能调动西楚境内任何一缕灵气。
奚平炉外的身体甚至那截比拇指还短的转生木树枝,瞬间一起化作齑粉,炉火陡然灭了!
化外炉中的图景轰地消失,无限拉长的时间跟着一起崩了回去,与外界一统。
奚平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身与形俱散。
无渡海底他被赵隐打碎的时候,神识在星石里做梦,没有痛苦,一丝神识落在渝州,醒来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一回,他躲在化外炉里的那一部分却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实在在地死了一次。
痛苦到了一定程度,是能把人精神压倒的,刹那间奚平万念皆飞,神智一片空白。
炉中小半截身体上却忽然探出一截暗红色的藕带,纹身似的顺着他脖颈爬了上去。
第134章 永明火(十六)
炉火消失,意味着化外炉加之于奚平身上的保护也没有了,不要说那二位大能谁给他一下,就是掀起来的风也能把他碾成碎渣。
然而藕带一爬出来,化外炉的大鼎深处就重新亮起了微弱的火苗。
不像奚平跳进来时那么夸张,濯明点的炉火烧得非常低调,只在一人深的炉底铺了薄薄一层,甚至没有惊动化外炉上方的铭文。
藕带缠着奚平的残肢躲进了那层薄火里,像是缩进了池塘水面下。它碰到了奚平的血,停顿了一下,血迹迅速消失在藕带尖端,像是被那妖藤似的长茎吸了进去。
随后那藕带好像成功克制了自己本能,放弃了继续往他伤口里钻,迅速攀爬到奚平眉心。
喂
奚平在一片混沌中听见一个声音,但他已经实在没力气给反应。
醒醒
谁?
醒过来
醒
太岁!
太岁两个字激起了太岁琴的轻鸣,琴音掠过奚平碎得拼不起来的神识,努力想把他拖拽起来,引他去寻声音来处。正在拉锯间,奚平倏地一震那血红的藕带不留情面地刺入他眉心,头盖骨都被那妖茎钻了个孔,随后一道也不知是什么符咒,直接给那藕带按进了奚平灵台。
他好像个已经断气的人,活活让一道雷给劈诈尸了,神识倏地蜷缩起来。
活了吗?他听见濯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啧,好像还是不行,再来一下。
奚平:大哥,别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濯明那不知哪冒出来的藕带就像割自己的肉一样麻利,又劈了他一下。
奚平脱口骂了句金平脏话。
濯明只听他含糊地哼了声什么,便道:没听懂,我年轻时候学过的宛语早忘了,给我翻译一下。
奚平:你祖坟糊了。
你是不是烧傻了,濯明反驳道,我祖都没有,哪来的坟?
奚平:
你这人好生冒失,若不是我事先留了一截神识在你身上,你过一会儿就给他俩炒熟了。那疯疯癫癫的秃花间歇性地正常起来,叹道,当着世间唯一月满真神的面,把化外炉点了三丈高的火,唯恐别人看不见,你说你是不是疯了?幸亏你命不该绝,被我相思病唤醒
别说了,我错了,我、我我还疯了。 奚平感觉被相思病唤醒的名声传出去,自己真还不如死这,忙吊着口气虚弱地岔开话题,你之前也没说掌门有可能月满了!
笑话,濯明严肃地反驳道,悬无大长老都没看出来,我就能看出来?难道我是月食
濯明语速没有一点变化,最后月食俩字却像是劈了嗓子,话音未竟就戛然而止,缠在奚平残肢上的藕带一松。
奚平忙用硕果仅存的左臂将藕带捞了回来:喂,相思病,你怎么回事,怎么走调了?
濯明却没了声音。
山巅之上,悬无毫不犹豫地将他徒弟赖以生存的真元尽数抽走,透着血色的银月轮妖异地亮起来,加持在他的弯刀上。
而东座莲池里,铺满花池的莲花忽然齐刷刷地绽放开,每一朵没有花芯的白莲中间都露出濯明仰面朝天的脸。
紧接着,莲花莲叶与濯明的脸都像是被月光灼伤,满月痂似的伤口不断扩大,濯明丝毫不为所动。眨眼光景,他那些脸上的脸皮已经被腐蚀得差不多了,露出皮下发黑的骨,兀自带着诡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师尊
他是项氏旁支中,一个不肖子弟养的外室所出的天残,骨头是软的,能掰成各种形状,只是无法直立行走。
他的母亲是一个从小被人精心调教的玩物,只会笑这一个表情。挨了打也笑盈盈的,被人羞辱嘴角纹丝不动,死到临头依旧是笑靥如花。她死后,嫡母为着名声,叫人将他抬回家里。
顶级的灵感嗅到了一个侍从身上浓浓的死气,出于好意,他遗憾地朝对方笑了一下。
那人当晚死了,于是一个谣言不知怎么传了出来,说他是个妖人,他对谁笑,谁就得死。贵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仆从躲不开,也不敢得罪他,于是研究了各种手段对付他。
别跟他说话,别跟他对眼神,不管他干什么,就当看不见。
每次有谁得罪人了被调到他身边,都会收到好心的前辈这样的教导。
后来果然没人死了,大家越发认定这样有效,于是他成了个不存在的人。他每天躺在那,哭笑怒骂都得不到一点回应,渐渐的,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利用人们的恐惧,将一个粗使仆役咒得生了重病,总算能使唤得动他们了。
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只有一套表情,她只会讨好别人,而他只会吓唬别人。
直到九天上的悬无仙尊下凡。
他在全家都不敢抬头的时候,习惯性地找存在感,将柔软畸形的腿掰到肩头架着,大蜘蛛似的口吐妖言:尊长,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仙尊从那张也很诡异的面具后面射出目光,凝视了他片刻,平淡地回道:正的,放下来吧。
那一道凝视,让濯明学会了嚎啕大哭。
后来他上了仙山,学会了喜怒哀乐,学会了像常人一样说出自己的感受这不容易,毕竟世人都不知他眼里有什么,造出来的词句有限。他于是把天下成体系的语言都学了个遍,就为了在其中搜罗几个恰当的词,告诉师尊他看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
他开了灵窍,能跑会跳了,却顾不上各处游历见一见天地。因为他要夜以继日地修习各种神通,拼命地炼灵骨,好从他那沉默寡言的师父那里讨一点赞许他对那个上瘾。
只是原来师父赞许的不是他,期待的也不是他,是银月轮里那有毒的莲蓬就快要有新的牺牲了。
师尊,濯明的舌头在致命的月光下不灵便了,话音也含糊起来,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没工夫搭理他,这话轻飘飘地飞出去,就如同少年时一样,砸不出回音。
银月轮几乎夺了天上白月的光辉,被魔神种子侵蚀了千年的镇山神器像是背叛了灵山,镀在悬无的弯刀上,一刀斩向项荣。
你的头?这时,濯明耳边却响起那烟云柳的声音,你头又怎么了?什么时候了,咱能不能不鼓捣你的头了。
没怎么,就是我要死了。濯明回过神来,看着满池莲花连同自己的真身一起被月光扫成灰烬,他微微笑起来,带着点视死如归的疯意轻声说道,师尊将我身上的真元撤去了,我真身已经烂在银月光里,只剩这一点残留神识。没有留在外面的神识点不着炉火,没办法,你做好准备吧,我要倒数了。十
奚平:
你不要这么突然。
然而还不等他开始想对策,化外炉中火就再次熄灭,炉内保护他们的空间消失,悬无的刀带出的罡风不留情面地扫了过来!
奚平嚎道:不是倒数十个数吗!
一,我说倒数,又没说十个数。那不识数的莲花精放弃了似的感慨一声,蝉蜕以下皆蝼蚁啊,在玄门,果然强权就是一切,你我两个,呵
罡风撞在化外炉边缘,化外炉被掀飞了出去。
炉底的奚平血肉模糊地缠着一身藕带原地起跳,避无可避的杀机凝聚在了他们头顶。
谁跟你你我两个!
电光石火之间,风雨飘摇的中座主峰山脚下,石缝里、山崖上、甚至河水溪涧中无数暗藏的青矿泥球同时裂开,每个青矿泥球中间都有一颗转生木的种子,是奚平上山时沿途藏进去的。
种子被青矿碎渣那一点几不可查的灵气催动,在各种犄角旮旯生根发了芽!
奚平的神识瞬间铺满整个中座主峰,刀风几乎卷到他头发的时候,化外炉中火重新着了起来。
炉中再次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阻隔的秘境,化外炉滚了出去,轰然落地。
奚平大喘了口气,落在炉底:我不信。
信字被巨响掩住,弯刀裹着银月光劈在了项荣身上。
项荣不躲不闪,巨人般的身形一合掌,将那银月弯刀扣在了掌心。
两张如出一辙的脸透过月光遥遥相对,紧接着,月满圣人的神识带着灵山般的意志强压下来,要将银月轮上的污迹洗去。
悬无刀尖上的月光陡然黯了一度,银月轮上的血光越来越微弱
三岳山脉响起掌门洪钟似的一声怒喝:银月轮归位!
被悬无控制的银月轮倏地一颤,如梦方醒,蓦地从悬无刀尖上脱离。
那弯刀悬无的本命法器应声而碎。
悬无身上的皮肉好像包裹不住全身奔涌的灵气,从持刀的双手开始裂,断线雪白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然而那已经被血糊住的五官却挂着诡异的笑。
化外炉里,濯明弥留的神识透过软塌塌的藕带,惊异地注视着那烟云柳只剩一个头和半个肩的残肢。
炉外天崩地裂,奚平充耳不闻,他不怎么熟练地控制着化外炉中火,让那火在他创口上烧着。
化外炉中的时空再一次与外界错开,炉中斗转星移,遥远的金光盘旋在头顶,乱涌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融在他身上,创口上一寸一寸地长出新的骨。
濯明的藕带被他扣在掌中,能感觉到那年幼的烟云柳全身绷得像铁一样,然而他竟一声没吭。
忽然,他感觉到烟云柳的叶子动了,似乎又在给谁传什么闲话。
濯明辨认出烟云柳叶舞动的方向:周楹?
我在奚平的汗方才落下,就被化外炉中火蒸干,在让他帮忙算一算,升灵需要多少灵、灵灵石,这回公费修行赚大了。
下一刻,轰一声,一道晴天雷落在了化外炉上然而没人在意,因为中座顶峰到处都在落雷。
彻底剥离了无心莲,归位中座山顶的银月毒炽,化外炉被月光撞出一声巨响。
炉中奚平点着的火苗却生生撑住了没灭,这么片刻光景,他生出了右半边臂膀,上半身的灵气循环衔接上了。
紧接着是胸椎、腰腹
而化外炉外,银月光已经毫不留情地扫到了项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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