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分出一半神识,从东衡城回到陶县,眼底烟花影子还没散,就看见一具尸体倒在秋雨和的满地泥里。
此事祸根是驻军刚入陶县时就种下的。
一开始是当地一个相对宽裕的人家,央求驻军不要砍他们祖坟山头上的转生木,说老树都有年头了,是镇着阴宅风水的,求军爷通融。这也是没办法的破财免灾,不料无意中给豺狼们指了条赚钱的门路。
陶县大路上的转生木被驻军收拾得差不多了以后,他们开始瞄上了人家里房顶院墙里的树而且不限于转生木。
没过多久,一个半公开的价目表开始在民间传开多少钱能免遭兵痞破门而入,多少钱砍树可以不掘树根,不祸害家什价码不是恒定的,只涨不跌。
再到后来,驻军公开要求所有居民上缴烟云柳打的物件,不好好疏通关系,就等着被抄家,还得落个私祭邪神的罪名。
这天刚过午,一伙宿醉的驻军兵痞就闯进了一处拒绝求通融的民宅里,先将院中一棵百年的老果树连根挖了,随后又去搜烟云柳的祭祀之物。搜出来的祭祀之物有桌椅立柜甚至一张灵位!
眼看那灵位也要给扔进火堆,户主的儿子忍无可忍,暴起掏出一把锛子,猝不及防地出手将那要烧灵位的兵痞砸得脑浆乱溅。
当时所有人酒都醒了,呆愣片刻后,惊怒交加,立刻便要拿下杀人凶手,素日积攒的民怨一点即爆。
先是周围街坊出声说话,从隐忍着讲理到口不择言的对骂、再到整条街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总共不到一炷香光景。
人们将那一伙兵痞团团围住,奚平赶回来的时候,双方已经动了手。
肃杀的秋风中,东衡庆王府用灵气逼开了满园反季节的花,铺了条异香扑鼻的花毯迎接贵客。
陶县在为了几块糟木头流血。
这事正好就发生在魏诚响她们住的地方不远处。
赵檎丹从银盘彩机器里拽出了一把剑,掂了掂还算趁手,掉头就走。
魏诚响一把拽住她:你干什么去?
大小姐从小心高气傲,为人有点孤僻,倒不是说教养不好待人无礼,她具体表现在不肯欠人情。街坊掏几个野鸟蛋送来,她也恨不能当天弄点什么还回去,魏诚响带听不带听地敷衍几句,她能在一个时辰内追问八遍好像那几个野鸡蛋硌着她了。
登记人口的时候,不怎么往来的街坊们回护了一次,那事就像根刺似的扎她肉里了,这会儿逮着机会,她立刻就要出去把情分还了。
别搓火,魏诚响沉声道,还嫌事不够大?你待着。
赵檎丹:本来就是那些混账借机滋事,要我说早该打死
然后你以为法不责众吗。魏诚响打断她,责的。
赵檎丹一愣,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那人脸上划过了一片说不出的阴霾。
不等她说什么,她们破砖烂瓦盖的房子便隐约地震动起来,紧接着,吆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随后一声火铳响
第122章 永明火(四)
火器炸开的动静竟能在窄巷中传出那么远,连一直觉得自己耳背的半仙都浑身一紧。
赵檎丹顾不上说别的,提起长剑就冲了出去。
一场秋雨就快要落下,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裹着腥味和硝烟味,赵檎丹藏在袖中的手本能地捏了个画符的手诀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悚然一惊,顿住脚步。
是了,她不是一道符咒掀翻成百上千人的天机阁半仙了。
又一声火铳响,惨叫与怒骂声比火器的咆哮更刺耳,赵檎丹激灵一下。麒麟卫不敢擅入禁灵之地,倒叫她一个前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先知道了行走人间是什么滋味。
然而下一刻,她心头狂跳起来,说不清来处的愤怒忽然淹没了她:为了她叛国北上东衡的家族、为了那场不光彩的婚姻交易、为了她被踩进泥里的虚妄自尊也为了那一刹那间,她无所依仗时真实的怯懦与无能。
开火的是一支正好在附近巡逻的驻军,听到骚乱立刻赶了过来。巡逻队的百夫长一眼看见一个刁民举着大锛朝同僚头上砸去,情急之下,端出火铳便开了一枪。
可是峡江这帮混子压根也没打过仗,训练更是稀松二五眼,这一下瞄的分明是那拿锛人的肩膀,却打中了旁边一个老人家的脖子。一梭子下去脑袋都飞了,人哪还有命在?众人先是呆住了,随后就听那拿锛的男人凄厉地喊了声爹,眼睛瞪得牛一样大,青筋暴跳,嘶吼着朝凶手扑了上去。
那百夫长这次瞄准了,在那男人额头上炸开朵血花。
转眼两条尸体横陈眼前,像一瓢冰浇在了群情激奋上。愤怒的人群一静,再没人敢上前,隔着一条窄巷与吃皇粮的军爷对峙。
喝酒闹事的兵痞屁滚尿流地跑回队伍,还有一位跑不回去的,肝脑涂地地躺在百姓脚底下。
百夫长目光落在那死兵痞的尸体上,认为陶县这鬼地方没救了,跟邪祟混久了,人都不太正常。他遂将头盔往墙上重重一磕,骂了句粗话:反了这帮刁民了,拿下!
身后巡逻队的驻军们一拥而上。
然而这些人即便手中有火铳,也下意识地避开那些手持刀斧的壮汉,狗群抢食似的朝跑都跑不快的老弱病残冲去。老弱病残虽人数众多,也禁不住这么争抢,一时间竟不够分了。两位军爷同时挟住一个拄拐的老妇,互不相让,连老妇本人都跟着这二位一起尴尬起来。
就在这时,清冽的剑光破空而来,随着陶县上空一记响雷一起劈落,极刁钻地从那两个兵痞铁甲缝隙中穿入。电光一晃,雷声未起,长剑已经剁下一人臂膀,割开了另一人手掌。
半仙纵然无法画符,被灵气无数次锤炼过的筋骨却还在,赵檎丹一手挂住往地上滑的老妇,将滑落的火铳踩在脚下:放肆!
魏诚响一把没拉住人,追出来的时候,赵檎丹这声颇有权贵特色的呵斥已经出了口。
坏了。
大小姐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来历有问题!
魏诚响也是万万没想到,在修行路上爬了这么远,命运居然一脚将她蹬回了一开始的地方这事究其根源,还有她自己出的力!
前辈,魏诚响捏住转生木,飞快地说道,陶县进驻的兵现在分散在二十五个点,离此地最近的一处驻军点约莫有三千人,脚程快的一刻之内能跑过来,今天这些街坊一个也跑不了。若只是普通冲突,花钱疏通关系就可以,现在死了人,恐怕不好收场,你快给大小姐传个话,让她千万管好自己的嘴,把她牵扯进去更麻烦!
奚平还没来得及回话,魏诚响又道:另外这几天我打探到,他们军中带着不用灵石的飞书机(注),那东西能跟谁联系我不清楚,也许是陶县外的麒麟卫,也许是他们上峰目前野狐乡里蛇王仙宫旧址是他们临时将军帐,但来的是个凡人,我猜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们背后还有人,无论如何,不能让飞书机把消息传出去,三岳正愁没理由整治陶县呢。
奚平:知道了,稍安勿躁。
他话音没落稳,便见赵檎丹一手提剑,一手举起火铳,直指那百夫长,开口便说道:尔等大好男儿,不去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只知道勒索百姓。残杀老弱妇孺,鱼肉乡里,军法何在?西楚王法何在?
前辈,让她闭嘴!魏诚响脑子嗡嗡的,一时也不知道是赵檎丹嘴太快,还是太岁年纪大了胡子绊嘴,传个话都赶不上趟。
而赵檎丹还没完,倒豆子似的:此地父老从无谋逆之心,向来安分守己,所求不过平安无事,连温饱尚不敢奢求。敢问这些军爷,奉谁的命非要挑动民怨,逼人造反?朝廷?还是三岳仙山?还是你们居心不良,自己就是反贼?
魏诚响:
她当下便要上前,奚平却慢悠悠地说道:附近没有修士听见她拷问三岳蝉蜕道心,不用担心她说的没错啊。
魏诚响脱口道:没错的话就能随便说吗?
奚平像是被她问住了,片刻后,他笑道:确实,只有小孩和大小姐才敢理直气壮地随便说。让她说吧,不然久而久之,秃子脑袋上的虱子大家都看不见了火铳会使吗?
魏诚响:什
下一刻,她神识被拉进破法中,两把明显比西楚军备小巧精良得多的镀月金火铳扔了过来,并附一袋弹药。
太岁留下一句:此地交给你。
便把她送出了破法。
就这片刻光景,已经够魏诚响瞥见破法内堆满了火器与军备,心思急转:莫非太岁想拿下陶县他早有准备?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想,那陶县驻军百夫长果然被这满口大话的村姑激怒了,指着赵檎丹便道:好哇,我看你就是南宛细作。这些刁民不但偷偷祭祀邪祟,还窝藏外国细作,都给我拿下!胆敢反抗者以谋反论处,击
击杀俩字没说出口,一处不知哪里打来的冷枪正中他后脑勺,那百夫长当场保持着举手的姿势僵在那了,顶着一颗被打穿的脑壳,和惊恐的人们面面相觑。
他身后一帮驻军不明所以,还端起火铳等大人一声令下,不料大人晃了两下,噗通一声原地下跪,脸朝下拍在了地上,像是给对面惊恐的百姓磕了个头,浓稠的血这才汩汩地冒出来。
离百夫长最近的一个驻军吓得面无人色,抱起火铳便要开火,不等动作,索命鬼似的冷枪也收割了他。
魏诚响鬼魅似的从暗巷中钻了过去。
别人求道靠钻研术法、叩问道心,用灵气伐经洗髓。她因复仇入道,大部分时间不是杀人就是逃亡。仙器、降格仙器乃至于凡人火器凡是凶戾不祥之物,她都熟悉。
她已经不再是老鼠巷口因走投无路而嚎啕大哭的孩子了。
被索命鬼盯上的这一小撮巡逻队驻军惊慌失措,一边抱头鼠窜着找隐蔽之处,一边徒劳地试图反击。
魏诚响一枪一个送走了,然而她毕竟只有一个人。巡逻队那帮废物害怕起来火铳乱飞,赵檎丹手忙脚乱地护着一帮街坊,帮不上她。
很快,有人趁机吹响了尖锐的哨声。
太岁前辈,魏诚响喘了口气,按住转生木,需要我撑多久?
奚平道:一刻。
奚平没想到陶县的矛盾激化得这样快,但他确实不是全无准备。
西楚三军之腐败远超他想象,相比起来,一天到晚内斗没完的大宛官场简直堪称清潭了陶县落在这帮峡北军手里,恐怕还不如在三岳仙山监控之下,起码仙人有道心过不了多久陶县就得变成个养蛊之地,他忙活半天不定给谁作嫁衣裳。
因此只有他能听见的民怨声越来越大的时候,奚平便递了警告给周楹那边。
白令隔日就送了一批大宛军备过来,陆吾们随时做好了对上驻军的准备。
第一时间,埋在街头巷尾各处的飞书干扰机同时打开。
蛇王仙宫旧址中的将军帐没接到任何预警,倒先听见了一段宛楚杂交的丧乐声一队出殡的车队吹拉弹唱着经过。
这帮乡下愚民真他娘的离谱,守在将军帐前的亲卫见状,立刻上前呵斥。
便见一个拉胡琴的高个中年人似乎是受了司仪吩咐,将胡琴往旁边人怀里一塞,三步并两步地赶过来。
那拉琴的脸上堆满了笑,点着头哈着腰,同时伸手探入袖中摸东西,像要破财免灾:棺椁绕乡里,咱们当地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不是有意冒犯。
亲卫神色一缓:那也不能从这过,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是是,不知者不怪,那拉胡琴的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凑,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遮遮掩掩地用手盖着递到亲卫面前,军爷今日
亲卫正要伸手接,却忽然对上了那拉琴人的眼睛。
拉琴人眼角褶子堆出了千层,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不对,这是
下一刻,那拉琴人的手灵巧的一翻,露出了掌心的东西,一枚巴掌大的纯黑火铳直接从亲卫的小腹打进去,往上钻过了胸口,却只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亲卫声都没吭一声就见了阎王,拉琴人不慌不忙地接住他,几不可闻地补完自己后半句:就早点上路吧。
然后他将那亲卫的尸体一架,哥俩好地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往将军帐前凑,口中还不住道:军爷军爷,我们得赶良辰吉时呢,军爷
将军帐前其他亲兵见状,不明所以地凑了过来,披麻戴孝的丧葬队伍骤然发难。毫无防备的将军帐防务好似纸糊,夜色掩映下,无比熟悉蛇王仙宫地形的陆吾们迅雷不及掩耳地长驱直入。
全县的飞书机只发出滋滋的杂音。
此时,赵檎丹护着一帮街坊钻进了后巷,可这一伙人并不都是腿脚利索的,得扶老携幼,还得将舍不得家私总想回家带点东西的老人劝着走。大小姐哪干过这种事,一时间焦头烂额。
才刚穿过七扭八歪的小巷,没来得及松口气,地面便震动起来,被方才那穿云箭一般的哨声引来的驻军直接骑着马奔了过来,比她们预想的还要快!
魏诚响换上弹夹,心里一沉。此时领头的骑士半个马身露了出来,想是得到了消息,穿了特殊的防火铳轻甲。
那马快如疾风,兜头堵住了赵檎丹他们的去路,不等到眼前,马上骑士便取出一条五六尺长的炮筒,冲着人群打了出去。
只听咻一声,一张闪着青紫电光的大网铺天盖地地落下。
一只麻雀正好这时飞过,当头撞在那网上,呲啦一声变成了烤鸟黏在了上面!
赵檎丹本来要拿剑去挑,剑已经伸到半空,被几个周围几个反应快的人一把拖住。那骑兵的护身甲轻易便将魏诚响的火力挡开,炮筒纹丝不动。
魏诚响别无选择,只好现身,她蓦地从一棵尚未遭殃的古树树冠上一跃而下,借着自己的重量,一脚踩在那骑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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