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目眦欲裂,然而他不灵。
他的诅咒不灵,祝福也不灵。
大风将他卷了起来,奚平试图记住这地方、记住那个胆敢冒太岁之名的邪祟,将来好一剑劈了那货。可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根本分不出来哪是哪。
哪看着都差不多,哪里都有那股邪魔外道的腐臭味。
来自上古魔神的隐骨修复力惊人,重新筑好的灵基开始将奚平流浪的神识往回拽。
那些烦不胜烦的杂音越来越远,奚平好像在梦里踩空,一下摔回自己身上。
他倏地睁开眼,还在那叶片形的仙器里,仙器上裂痕遍布,一碰就碎。
奚平爬出来,发现自己在东海海底。
说是海底,他却没泡在水里。周遭海水好像被一堵看不见的高墙隔绝在外,不时有漩涡靠过来,碰一下就走。有外物撞来时,隐形的墙上有铭文闪过,那些铭文让人不敢直视。奚平悚然一惊师父讲过,只有传说中的一等铭文才会让人感觉到威压。
对了,师父呢?
奚平蓦地撒开腿,顺着那铭文跑起来,他依稀记得师父掉进了转生木林里
他很快找到了那片转生木林,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支修踪迹。
师父!师
奚平倏地刹住脚步,只见转生木林另一边,神秘一等铭文围出来的空地中间,有三人席地而坐,中间围着个一尺见方的深坑。
那坑好像直通地心,因为太深邃,呈现出了某种纯粹的黑,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
围着那深坑环坐的三人,有一个闭着眼的中年人,一个相貌平平的圆脸男子,还有个用白缎封着口的清秀青年。
奚平突然闯进来,三人同时往他的方向侧了一下头,两双视线落在奚平身上,刹那间,他仿佛被人照穿了肝胆。
对了,奚平想起来,他突破师父的禁制之后,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气息。当时他想都没想就用共此时印盖穿了自己的灵基所以招来的是谁?
闭着眼的中年人朝他招招手,唤道:来。
这三位比南圣庙里的神像还没有人气,奚平有种想在他们三位面前摆香上供的冲动。他没敢造次,用上香的姿势团团一拜,问道:这位前辈,晚辈玄隐飞琼峰奚平
中年人一笑:我知道,静斋是我弟子。
奚平一惊:司命大长老!
对了,传说中镇守星辰海的司命长老在星辰海外不睁眼,那么其他两位和他平起平坐的
圆脸的男子颔首道:我司礼。
说着,他又指向那封着口的青年道:此乃司刑。
玄隐山主峰大殿后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司礼长老赵隐,还有据说一直在闭关的司刑长老林宗仪。
奚平胸口吊着的心咣当一下落了地,玄隐山三个蝉蜕长老!
别说无渡海大魔,天塌地陷也稳了。
他便眼巴巴地看向司命长老:长老,我师父没受
司命一伸手,一把碎得不成块的剑在他枯瘦的掌心浮起。
奚平看清剑柄和剑铭,脑子里当时嗡的一声:照庭!
无数次在他打瞌睡的时候拍打他后背、初学御剑时悬在他头顶、师尊一只手一样的照庭!
照庭是师父的本命剑,本命剑碎了,那
奚平一时喘不过气来。
便听司命长老说道:静斋最后一剑的剑意触到了蝉蜕的边,剑意到了,修为还差得远,这才震碎了本命剑你知道蝉蜕意味着什么吧?
奚平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此时说不出话来:罗师兄在潜修寺就讲过,蝉蜕与升灵最大的不同,就是蝉蜕的道已经被天地接纳,成了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过了蝉蜕境的修士都已经半身融入天地比如支修是司命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司命一脉基本是单传,按理奚平其实应该喊司命长老一声师祖。但对着眼前这中年人,师祖这词压根就没出现在他脑子里,他本能地就叫了长老。要是他师父说话这么大喘气,奚平早出言不逊了,可他此时分明急得恨不能在大长老的话后面抽一鞭子,却愣是没敢催。
司命长老用匀速缓缓地说道:这一剑已经在剑道上留下痕迹,他命不该绝,也算因祸得福。
奚平只听懂了命不该绝四个字,心情大起大落,一口气差点松断了脊梁骨。
他这才有心思倒回去,重新琢磨司命长老的话,努力地理解了半天,唯恐会错意地问道:所以您是说,我师父一剑在三千大道里挂上了号就像那个在银庄对印留款,银票损毁也能挂失补录,对吗?
宛人自古讲究含蓄,书画得留白,说话则不是高谈阔论,就是点到为止。只有幼童或是大字不识一筐的下等人才会这样掰开揉碎地求证。司命长老却没嫌他将修行解释得这样浅薄,耐心地一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只是这挂失补录有些繁琐。他本命剑破损,神识重伤,我已将他送回飞琼峰闭关了。
奚平想了想,问道:那那个名字谁也说不出来的魔头呢?
在这里。圆脸的司礼长老赵隐点了点三人中间那漆黑的深渊,这就是魔种。
司命章长老虽然颇为和颜悦色,但就长了张很悲苦的脸,司刑的林长老直接用布条封着嘴,大概也不准备跟人交流。
唯独司礼的赵长老比这二位多一点人气,笑起来还挺慈祥。
赵长老道:这魔头的原身是神魔大战时怨气所化,五大门派高手奈何不了他,还填进了一个伏魔人。若是让他魔魂长全脱印而出就坏了。如今人间再没有月满大宗师和伏魔人了,到时候必是一场浩劫。你机缘巧合提前撞破封魔印,就好比是提前撕开了蚕茧。里面毒蛾尚未能起飞,给我们争得了一线生机。孩子,你居功至伟啊。
奚平人五人六地假笑了一下,口称不敢赵长老明显在学方才司命章长老同他说话的口气。
但章长老是顾念他牵挂师尊大喜大悲,赵长老这两句话说得就让人不太舒服了,好像纡尊降贵地给傻子解释。
奚平问道:那还有隐患吗?
司命章珏长老说道:无渡海下,群魔乱舞八百年,无数天生灵骨葬身其中,怨憎难消,东海恐怕要消化一阵。我三人会在此镇守。
哦,那就好。奚平应了一声。
他方才让碎剑照庭吓得腿有点软,这会儿站着,膝盖还控制不住地发抖。
三位蝉蜕长老面前,他就是只缺魂短智的蚂蚁,奚平料想仨老爷子也不会挑蚂蚁的理,便干脆不讲究地盘膝坐了下来。
那就该说到我了。奚平道,三位长老打算怎么处置我?
第66章 山陵崩(终)
玄隐山平时是三十六位升灵峰主管事,而就算是这帮峰主们,没有门派内斗、星辰海动荡之类的大事,一般也是见不到蝉蜕长老的。
师父都被送回飞琼峰了,长老们却将他独自留下来。奚平想不出这三位跟他有什么好聊的。总不会就为了亲口夸他铲周家祖坟铲得及时吧。
突破师父禁制的时候,奚平就知道自己得面对什么,这会儿早做好了准备。
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后悔的,他拿到上古魔神隐骨纯属被迫,没有一点主观故意,长老们要治罪,他有的是话说。说破了天,奚平除了私自给了魏诚响一袋灵石,放任她走了邪祟之路外,没什么亏心的。想杀赵振威又怎样,证据确凿,那货也不是什么好枣,哪怕赵振威亲爹来了,也没脸跟他讨债。
司礼赵长老一顿,看了章珏一眼。
章珏常年闭着眼,也不知道醒着还是睡着了,没吱声。
赵隐便和颜悦色地问奚平道:你身上那上古魔神隐骨的来龙去脉,自己清楚吗?
奚平猜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就支修那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性格,不会直接给他下禁制。
不太清楚,他毫无负担地说道,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师父往外择,在飞琼峰上,我师父都试不出这玩意有什么用除了能偷听邪祟说话,所以这不是把我派下来查邪祟嘛。谁知道在无渡海里又碰见半具骨头,二话不说,上来就追我,差点死在它手里。
赵长老像是没听出来,一点头道:多少年的旧事了,离你们小辈人确实有点远。
你身上这隐骨原主人名叫做元洄,相传是南圣斩落无渡海的。其实不然,我年少时,曾听南圣他老人家亲口说过,他当年并无胜过元洄的把握。这位上古魔神,当年是为天地所不容,死在天劫下的。他生前修为极高,与南圣不相上下,道却走邪了,自隐骨现世,劫钟已经响了三次,比过去数百年都多。你从金平城外被它盯上,到如今,每一步都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以我辈的修为,参不透上古魔神之道,只知道它肯定是在暗中影响天地气运。
奚平点点头,他通过转生木把长老们拉来,他身上这具隐骨怎么来的,现在长老们肯定已经研究透了。
赵长老又叹道:百年筑基已经算资质佳,就算是你那先天灵骨的端睿师叔,开窍入内门后,接道心也花了小十年。入门不到一年筑基,闻所未闻,揠苗助长从来是祸不是福。你误入魔神之道,灵基上没有道心,绝非长久之计,所幸为时尚短,还有抽身余地。
奚平愣了愣,他转着一肚子贼心烂肺,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赵长老说话句句在理。
请长老指点。
赵隐道:将这具灵骨剔去。
奚平:
奚平听人讲过澜沧惠湘君剔灵骨废修为的事,剔灵骨一向是玄门最重刑罚,赵长老这话约等于是说,你这脑袋上生了个瘤,看着不太好,所幸为时尚短,现在斩首还来得及。
他一个冷笑已经快要浮到嘴边,却听司命章珏忽然插话道:他身上半具隐骨在开灵窍时就已经与其真骨融为一体,更不用说此时已经筑基。筑基修士已立了心、定了道,剔灵骨则本命法器破碎,轻则终身再不得入玄门,重则心毁灵灭。
赵隐道:他与旁人不同,旁人筑基是立心定道,他这道乃是隐骨强加,他自己都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立心从何说起?抽了灵骨也未必会损伤灵台。
章珏摇头道:此事未有先例,只是未必 ,上古魔神之事,不在星辰海中,剔除灵骨后到底结果如何,你我都不知道。就算他无道心,修为也在,天生灵骨的凡人失了骨尚且天不假年,何况是他?
涉及上古魔神,星辰海看不清走向,但顺天则吉,逆天则凶总归是公理。赵隐虽与他争辩,眼却是看着奚平的,说道,例如强行剔除凡人天生长的灵骨,这就是逆,受害者自然会早夭,除非将其灵骨归位,回归顺
奚平听到这,心狠狠一跳,顾不上别的:凡人失了先天灵骨,还能归位吗?
赵隐点头:只要人没死。
奚平:那要怎
章珏打断他道:那是题外话。
赵隐面不改色:士庸本无心,被魔神隐骨强行加身,对他来说,有灵骨才是逆,将其剔除才是恢复自然。顺逆一目了然,不论剔灵骨后结果如何,必然比他误入歧途好,难道不是吗?
章珏扭头问林长老:司刑怎么说?
章、赵两位长老的目光都投过来,林长老将嘴上的封条往下扯了一点,原来他老人家不是哑巴。
林宗仪一字一顿地说道:元洄隐骨不祥。
他一张嘴,奚平就觉得全身的骨头跟着狠狠震了一下,几乎立刻就要脱体而出。
难怪林宗仪封着嘴,他嘴里吐出来的话落地就是一道判决,即刻生效。奚平有种感觉,林长老要是判他罪该万死,说完他可能就得挨一顿五雷轰顶。他一声也吭不出来,只听见全身的骨头咯吱作响,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在掌心。
章珏眉心褶皱更深了,赵隐淡淡地垂下眉目。
却听林宗仪微微一顿,又说道:该弟子有功无过,不可强加剔灵骨之刑。
这句话一出口,奚平周身的压力荡然无存。他毫发无伤,却已经脱力,狼狈地双手撑住地才没趴下。
林长老惜字如金,两句话说完,他就重新封上了自己的嘴,眼观鼻、鼻观封条地哑巴了。
林师兄一锤定音,那么此事便有定论了,章珏道,士庸,灵骨留存与否,看你自己。
赵隐也转向奚平,颔首道:本该如此。
奚平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问道:弟子刚才话没说完,想请教赵长老一件事,您说凡人被剔除先天灵骨后还能归位,要怎么做?
赵隐答道:只需像你当年一样,开灵窍时由一位升灵以上的修士替他护住经脉不断,灵骨就能趁此时机融回自身。
要升灵以上
奚平略微仰头,朝不远处的转生木林张望了一眼,海底的转生木林正无风自动,木叶颤抖不休。他倏地一咬牙,转生木们顿时如他紧绷的脊背,安静了。
别的没有什么,我三庄王殿下是周氏镇进无渡海的最后一具灵骨。他不是自愿被群魔吸髓的,这么多年叫无渡海封着口,不是不想将那鬼地方捅出来。
赵隐道:我知道。
奚平心想:你知道没用。
他转头看向司刑林宗仪。
林长老却不置一词。
也是难为这孩子,此事确实难以抉择。赵隐叹了口气,转向章珏道,我看这也不急于一时,不如这样吧,章师兄先将他灵脉封住,等静斋伤愈出关再做决策,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奚平缓缓看向赵长老那包容慈祥的脸,穿过心口的血冻成了冰显然,在蝉蜕面前耍小聪明没用。
赵隐明显知道支修做过什么。也是,他算个什么东西,大长老多看他一眼都是损失宝贵精力,两百岁一剑触碰蝉蜕境的剑修才值得多费几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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