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得人眼疼。
猜错啦,此人可是土生土长的金平人士。老皇帝笑道,想不到吧,这是端睿大长公主少年时留在宫里的画作。
庄王一愣。
端睿大长公主?
周氏在玄隐山的老祖宗修清净道的那位?
相传这位老祖宗少时活泼顽皮,很受宠爱,常常穿上男装与父兄出游,能书擅画。十来岁的时候,仁安皇太后寿宴上,她贴上胡子扮作伶人,学那市井艺人说书,逗得满座捧腹,太后叫人来赏,才认出是她。
庄王一时疑心他是老眼昏花,看什么野史看串了行,把人名看错了。他懒得陪老头子扯这些闲篇,便又要将话拉回正轨:确实没想到父皇,南
太明皇帝却转过身来,说道:她跟你一样,是先天灵骨。
庄王瞳孔倏地一缩。
玄隐山许周氏坐稳皇位,就绝不许姓周的蝉蜕,她只能入无情清净道。想进一步,她就得变成无意无私的草木,彻底忘了周雪如这名字;要不然,她就只能任凭诸多杂事纠缠撕扯,修清净道不得清净,终身止步于升灵不过她还是比你幸运一点,皇帝抬头看向那稚拙的画作,轻声说道,她只有先天灵骨,没有天生来的顶级灵感,对身边人的诸多杂念不像你一样敏感,所以少时倒是过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像你心那么重。
暖阁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庄王轻轻将袖中露出的一角白纸推了回去,摆出一副虽然不知道父皇陛下在说些什么胡话,但圣人放个屁都正确的姿态,他以不变应万变,没吭声。
行啦,别再装啦,这么多年,你不嫌累吗,只有你母亲会以为你情深体弱,什么都不知道。太明皇帝嘴角牵起古怪的笑意,一摆手,露出些老态,楹,朕膝下六子五女,都不像朕除了你。
庄王站直了,坦然自若地回道:臣有幸。
太明皇帝又问道:奚平是你母舅家独子,进仙门于你大有助益,你为何要拦?
庄王鸦羽似的眼睫往下一压,沉默片刻,他说道:陛下坐拥天下,天下都是陛下的棋。臣生来一无所有,二十余年,身边就这么几只猫猫狗狗,舍不得拿出来摆。上不了台面,陛下见笑了。
那可由不得你啊,也由不得我,天命半点不由人。老皇帝有点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大马金刀地一坐,他说道,朕命你南巡,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臣愚钝。庄王公事公办地回道,请陛下示下。
朕要你不遗余力。老皇帝将方才那黏黏糊糊的老父皮囊一把掀开,森然道,查那些个脑满肠肥、把人往铁熔炉里填的妖魔,把那群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畜生都开膛破肚,不管他们背后主子是谁,你办不办得到?
庄王回道:谨遵陛下圣命,臣必将此事彻查到底,等陛下裁定。
您老就算把我舍出去,自己还能摘干净怎么的?
二十多年前老皇帝大作特作,是仗着仙山三十六峰内斗浑水摸鱼,这回玄隐山可没给他默许。
太明皇帝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伤口已经烂了,要截一肢保命。楹,朕要把这把刀交到你手里。
庄王一皱眉,倒有点摸不准太明皇帝的意思了。
怎么,陛下这是打算造反?
天就要崩了,太子过于仁厚优柔,他他担不住,只有你心够狠。
不知是不是庄王心有所想,他总觉得自己在皇父的笑容里看见了几分癫狂意味。
太明皇帝道:奚家的小子进仙门,拜在司命一脉下,这里面必有端睿大长公主的手笔。楹,仙门已经选了你。
庄王心说:所以呢?
姑且算玄隐真的偏向于他,那一点偏向能让仙山容忍这种挑衅?
老头子不会也喝过那些加了料的雪酿吧?
太明皇帝却不再说了,只叮嘱道:你去吧,别让朕失望临走前记得去看看你的母亲。
直到华灯初上,庄王才从广韵宫里出来,钻进马车,铭文立刻将烟尘隔绝在外,纸片白令从他朝服袖子里钻出来:王爷,陛下刚才
别吵。庄王摆摆手,用力压住太阳穴,我静一静。
白令就不吭声了,从怀中取出一瓶春晖丹放在庄王手边,无声无息地陪在一边。
马车缓缓朝庄王府走去,铭文外下起不成片的小雪,像撒了漫天的骨灰。
庄王一直闭目养神到庄王府,车还没停稳,忽然听见琴声。
他蹙了一路的眉目倏地展开,问道:哪来的琴声?
白令侧耳听了听:好像是府
不等他说完,庄王已经一把推开车门,几乎是跳下了车。
白令飞身化成纸片,黏在他袖子上,家仆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撑开伞追上去:王爷,下着雪呢,小心着凉!王爷!
庄王三步并两步地进了院,一抬头,就见南书房屋顶上一人一猫,一对冤家。
大黑猫疑惑地在来人身边转,凑在他袍角闻来闻去,大约是觉得熟悉,又好像哪不太对。
而那阔别了几乎四季的人一抬头,冲庄王一笑:三哥,我又来蹭饭啦!
好像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庄王轻轻吐出口气,肩背一松,将从广韵宫里带出来的一身阴霾脱在了门口。
他先是想笑,嘴角提起一半,又强行板起脸:你在仙门大半年就学会上房揭瓦了?成何体统,还不下来!
好嘞!奚平猝不及防地把黑猫夹起来,在猫的惨叫声里,挟持着它从房顶一跃而下。
黑猫当时就想起这妖孽了,新仇旧恨交加,毛奓起老高,横过一爪就要挠花奚平的脸。
然而旧恨今非昔比,脚下踩着风似的,奚平人影一闪,已经轻飘飘地落在庄王身后,踮起脚探出头,冲黑猫做了个大鬼脸。
庄王:
好了,潜修寺里惊心动魄一场,原来惊的都是别人,这位自己一点心也没长。
师父让我下山办点事。奚平像进自己家一样钻进了庄王府的书房,轻车熟路地自己泡茶他常用的青玉杯还在原来的小茶盘里放着,我刚回了趟家,本来不想大晚上过来找你,结果听我爹说,陛下让你出远门我说陛下是不是亲爹啊,有这么使唤人的吗,年都不让过!
庄王只好挥手让家仆退下,感觉支将军的好脾气确实名不虚传把这东西惯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仆一走,奚平就眼珠一转,朝庄王的袖子打招呼道:你好,暗卫大哥!
庄王一顿。
被他点明了藏身之地的白令只好飘下来,化作人身,寒暄道:世子爷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世子才开灵窍半年,已经强过大半天机阁了。
奚平道:那是。
白令:
这话他不会接了。
幸好庄王救了他,庄王问道:你何时知道白令不是凡人的?
小时候就知道,奚平说道,暗卫大哥还教过我一个铭文字。我感觉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但是以前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纸人隐匿技术绝佳,能被个凡人感觉到,白令心态差点没绷住:世子如何感觉到属下在附近的?可是属下露了什么马脚?
没有啊,奚平道,看我三哥脸色就知道。
庄王捏着茶盏,静静地问道:你不觉奇怪我身边为何会有修士做暗卫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直白地把关我什么事挂在了五官上:哎,对了,三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你庄王看见他拿出来的东西,一愣,只见那是一颗指腹大的白玉坠,借着玉上天然一点绿意,镂空雕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
奚平没用手碰,还不太熟练地隔着一层灵气,从芥子里抓出白玉坠,险象环生地放在了庄王手里。
玉坠碰到人,那豆大的雪莲竟缓缓地绽开了,庄王顿时觉得一股清风从他身上扫过,连日来胸口的闷痛消减了不少。
白令像怕惊了那花瓣似的,放轻了声音:这是传说中林炽大师亲手雕的护心莲?
对,师父命我下山前在飞琼峰捡几样仙器带走,我看见这个就讨来了。这玉在飞琼峰吸了一百多年灵气,都腌入味了,哪怕没有修士催动,也够它开一百年了。带在身上能祛病除秽,百毒不侵反正喝上三斤加料的雪酿什么事也没有。
庄王听见雪酿两个字:南郊厂区的事,是支将军告诉你的?
嗯。奚平一点头,好像并不太关心这些事,他快得有些不自然地把话题揭过去了,又低头从身上翻出一沓厚厚的符纸,还有这个哎,不对。
他翻了翻,见不小心把画废的也掺进去了,又往外扒拉出一多半:你可着上面的用,上面这几张是好的,下面的多少都有点问题,不过反正也有点效果。
白令看了看:都是避尘符咒啊。
我现在就练会了这一个。奚平抱怨说,我师父除了剑,其他都不靠谱,扔给我一本符咒典让我自己查,说得就跟查《说文解字》似的一翻就会,哪那么简单啊!
庄王将那护心莲握进手心里,一时间,他竟仿佛隐隐有些局促,说道:我身边有白令,不缺符咒使。
奚平想也不想地说道:那不一样,这我画的。
好像他画的就是比别人画的有意义是什么不言自明的真理。
庄王哑然片刻,扶额笑道:还长了什么本事,挨个拿出来显摆吧。
还有琴。奚平说着,勾了勾手指,好像有根隐形的琴弦,发出了清越的响声。
白令说道: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这是什么法宝?我倒孤陋寡闻了。
这叫骨琴。奚平没多说,三哥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吧,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啊。
庄王怕了他的曲子,忙道:不忙,先用膳,吃饱了再弹。
本以为他吃饱喝足能忘了这码事,谁知奚平今天打定了主意要登台献艺。庄王也不知道支将军给这货一把琴是安的什么心,只好将耳朵豁出去了,调整了一下状态,洗耳恭听余甘公的大作。
然而奚平却没弹他那些不知所谓的浪曲,坐下来手指轻扣,他拨出了一首《空明安神咒》。
庄王听着,他那骨琴应该是一把有疗愈作用的仙器,琴声平和沉静,越过王府院墙,传出好远。寒鸦与麻雀在南书房外落了一墙,看见奚平就哈气的黑猫也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在书房找了个角落,竖着耳朵卧下。
中间琴声停顿片刻,几乎快要入定的白令回过神来,见奚平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庄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头睡着了,毫无心事似的。
白令轻手轻脚地上前,把人放在小榻上,盖好被子。
安神咒又响了下去。
阿响魏诚响在天将破晓时,来到了南郊大火烧过的废墟里。沿老鼠巷口原址,往南走了五十步,掀开一块焦烂的木板,果然找到了一个荷包。
包里是满满一袋蓝玉。
她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荷包上蓝光一闪,隐没在了她手心里。魏诚响背上行囊里面装了两块牌位、一块转生木牌、一打杂合面饼、一把零钱与一张没开奖的金盘彩。
然后她往渡口走去,一艘小船在那等着她。
船上已经挤了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人,都是青壮年,都是在南郊大火后无处可去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茫然麻木。
撑船的正是那日在火场废墟上击板而歌的老乞丐,长篙一摆,小船划开水波,像是要载着这一船人过那人鬼交界的忘川去。
驶过渡口换蒸汽船,蒸汽船上下来一个接引他们的人。
魏诚响目光一扫,就见好几条差不多的小船停在旁边,就知道像她一样被这群邪祟招揽的不止一船人。
蒸汽船上下来的接引人跟每个上船的静默施礼,轮到魏诚响的时候,那接引人对上她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像有个生魂混进了死鬼堆里。
魏诚响不躲不闪地冲他一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接引人愕然道:你是
老泥殉道前,正在与我家太岁谈灵石的事,不料突遭蓝衣搜捕。魏诚响隔着包裹,紧紧地抱着怀中两块牌位,那牌位是她的血和魂。
我代号六十,太岁命我与诸位同往百乱南疆。
第39章 魍魉乡(二)
腊月十七,三皇子庄王南巡。
这位三殿下身体不好,平时不大离开京城,众人摸不准他什么路数,只知道体弱多病的人大体有两种:要么是因病柔弱多愁,要么是因病乖戾无常。不知道这位是哪一种。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庄王出发挺急,走得并不快,人还没离开金平城门,行程路线已经公之于众,给众人留足了准备时间。
各地官与商都松了口大气庄王是体面人。
是体面人就好,王爷体面,底下人才有余地妥帖,两好合一好,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太子那边果然和起稀泥了。船里太晃,庄王看不了字,便让白令将各路传上来的密报念给他,陛下没有表示。
唔,庄王有些迟缓地一点头,不意外。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罕见的有些没底。
太明皇帝和玄隐之间既暗潮汹涌,又有种微妙的默契,他没能完全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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