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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师父,奚平已经习惯这个称呼了,先孝顺地给支修温了一壶酒,又愁眉苦脸地不孝道,我感觉您还不如罗大明白讲的清楚。
    支修:不许在背后对师兄出言不逊。
    支将军也很纳闷,别人的弟子他也不是没见过:有格外懂事乖巧的;有特别善解人意的;有虽然沉默寡言,但师长指东不往西的哪怕是他自己当人弟子的时候,对师尊也是恭恭敬敬、奉若神明的。
    哪像这个?
    师父真厉害,松子又烤糊了。
    师父您也太懒了,茅屋里塞个芥子,假装自己有个院我看您还不如干脆把芥子摆外面,也别搭那茅屋了,房顶快让雪压塌了!
    师父您这坛酒跟昨天那坛不一个味啊,酿酒水平太不稳定了。
    师父啊,内门伙食怎么还不如潜修寺啊!
    师父
    这小子也太麻烦了,不知哪来那么多事儿!
    支修:我哪没说明白?
    奚平:哪都不明白。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中间好像隔了一道楚河汉界,谁也看不出对方脑袋里装了什么玩意。
    那日聊起仙路时,惊鸿般撞到绝代剑修道心的东西好像只是个美丽的错觉。
    支将军无奈,把手里的《经脉详解》一扔:算了你灵骨适应得怎么样?
    啊,挺好的,奚平道,宫商角徵羽,调我都找着了。
    支修便道:到外面去,我看看。
    奚平莫名其妙,不知道弹个琴为什么还得出去,不过师尊既然吩咐了,他就裹了件大氅遵了命。
    支修便将他领到自己平时练剑的地方,周遭都是披冰被雪的巨石,锋锐无双的剑气在上面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不用紧张,师父在,你且试试。
    奚平毕竟是上过醉流华鉴花会的,一点也不怯场,将袖子一挽,信手弹了一支余甘公的得意之作。
    本想看看他灵骨属性的支将军听完沉默半晌,问道:这是什么?
    一首曲子,他的高徒回道,讲逃婚大小姐与马夫私奔的故事。
    支修没说什么,颇有耐心地点点头:是挺熟练了,再试试别的。
    金平著名私奔专业户余甘公于是又演奏了仙女私嫁凡人、寡妇怒砸牌坊等一系列名作。
    把支修听得,头一回在自己的剑阵里胸闷气短,第一次生出把这小子逐出师门的念头。
    第34章 琼芳瘴(二)
    一开始为了保护奚平,查太岁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潜修寺里只有苏准长老一个人心里有数,天机阁中,也就直接和支修联系的庞戬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其他蓝衣都只是奉内门密令,一头雾水地给庞都统跑腿而已。
    最后查邪祟查到了总督府,这事就更不能往外说了。
    好在另一个目击者白令比转生木座上的干尸强不了多少,也见不得光,庞戬不担心他泄密,就干脆跟支修请了一道封,将总督府重新糊上了。等把太岁的事查清了,再看以什么名目上报朝廷。
    对外只说那天有要紧事请示总督,破门而入是迫不得已。
    至于什么要紧事众人都以为跟天机阁行代辖权,在城中大肆搜捕邪祟余孽有关系。据说光城防军里就揪出了七八个人,丹桂坊的贵人家后院更是热闹非凡,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诸多古怪的细枝末节倒也没人追究了。
    永宁侯府就像暴风眼,卡在风浪中心,平静得一点消息也刮不进来。奚平的通信突然断了,要不是后来庄王隐晦地报了个平安,侯爷在老夫人面前几乎要编不下去了。
    时隔半年,白玉咫尺再次亮起来,侯爷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看清上面写了什么,眼前先一黑。
    奚平那不要脸的混账,先在咫尺上把自己夸开了花,然后宣布:因为他这么好那么好,所以被飞琼峰慧眼识珠挑走了,成了支将军的亲传弟子。
    夭寿,史书上也没说支将军有眼疾啊!
    侯爷一宿没睡,庄王府南书房的灯也亮到了天明。
    远在雪山上的奚平一点也不知道家人牵肠挂肚,拿回咫尺之后,他每天话更多了。
    因孙儿来了,飞琼峰每日也有仙兽送饭(后来才知道仙兽是要上灵石的仙器,难怪都不偷吃)。内门餐食没油没盐没滋没味。师父说,内门以修行为重,不耽于口腹俗欲,所以餐饮潦草。孙儿问,难道不是因为大能都辟谷了,饭做再好也没人赏识吗。吃喝是俗事,拍马屁倒超凡脱俗了被师父罚上屋顶扫雪。
    师父教孙儿用神识解驯龙锁,原来灵窍一开,神识即可外探,神奇!只是师父说,神与身一样,碰见厉害修士,探神跟探头在人家眼里无甚分别,省脖子罢了;身进不得之处,神识也进不得,只因那驯龙锁认了孙儿为主,孙儿才能随意探入。
    孙儿学会了,解了驯龙锁,奚悦那蠢材却如丧考妣。孙儿弹了一首小曲哄他哭得更厉害了,晚上趁孙儿不注意,还将驯龙锁偷走扣了回去。孙儿以为,这蠢材心智还是不太全,问师父如何让他聪明些。师父说须得由修为比他原主高的人改写偶身法阵。他原主倒也不很厉害,只是法阵一道,令人甚是头大,愁。
    又及:孙儿还用神识探了师父的酒窖,酒窖里有好东西,改天弄来尝尝。
    祖母尊前,孙儿平安,因偷喝师父一杯迷津,醉了五日,不多说了,师父罚我扫屋顶雪。
    今早,师父经脉详解又说得叫人云里雾里,孙儿疑心他自己也早忘了,便直言问之。师父哑口无言,罚我上房扫雪。
    今日不扫雪,孙儿将茅舍房顶踩塌了。
    茅屋塌了,师父只得开了山印,原来飞琼峰并非只有荒山野雪!山上无数珍奇草木依灵山而生,灵兽遍地,见峰主毕恭毕敬。有一青面猞猁还会作揖,师父指其赞叹:比劣徒通人性。岂有此理!峰主大殿中琼楼无数,典籍成山,卷帙浩繁,更有前辈大能搜集的仙器异宝无数,看花人眼!师父说以后就搬到山上住,令孙儿用神识清点大殿中所有宝物,整理造册,以便记账。孙儿不干,记它作甚?师父也不干,以为无条理不像话。奚悦字尚未认全。争执半晌无果,我三人只得封印下山,又盖了座茅屋。
    孙儿的指骨近来乖顺了不少,至少夹菜时不乱响了。师父说,旁人灵骨成,一般会得一个本命法器,独我与众不同,自己变成了法器。剑修拨弦,就能打出剑气,自己瞎弹,只能弹出小曲。孙儿以为,此必是我天赋异禀之故。师父同意,说孙儿将来能走卖艺道,肯定饿不着。
    初八将至,敬叩姑母颐安。仙鹤所携金露养心丹可安神养心、除烦助眠,丹药所用仙草皆侄采集,求金霞峰座下师兄炼成,遥贺姑母寿辰。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又:寒冬腊月,三哥此去南山上香,务必保暖珍重。
    腊月初八是奚贵妃芳诞,仙鹤送来了奚平的贺礼,似乎也带来了仙气。永宁侯府里老夫人栽了好多年都没动静的金梅突然开了花,大伙都说是吉兆。
    老夫人高兴极了,觑着一双花眼挑了半天,剪了枝开的最好的,叫侯爷和崔夫人带进宫。
    广韵宫太大,老人家腿脚走不了了。这些年记性也越来越不好,提起宫里的贵妃,老太太脑子里总是模模糊糊的,女儿在她心里仍是小囡未嫁的模样,比待放的金梅还娇嫩。
    贵妃把花插在了玉瓶里,跟兄嫂说了几句话。侯爷没有久留,例行公事地贺了寿,把老母亲的叮嘱带到了,就将夫人崔氏留下,自己去面圣了。
    男人一走,贵妃便命人撤了纱帘,给崔夫人换上庄王新送来的果子露,将侍女们都打发了。
    崔夫人道:殿下来过了?
    一早来的,贵妃说道,去南山了。
    崔夫人便说:殿下有孝心。
    贵妃笑了笑,没言语。
    细看五官轮廓,贵妃和侯爷好似一个模子刻的,可动起来,兄妹俩却一点也不像了。
    虽说金平的闺秀贵妇们没有言行粗鄙的,但也少见端庄到这种地步的。她几乎没有多余的小动作,连眨眼、眼珠移动都有规矩,像个上了发条的假人。
    崔夫人好像被她四平八稳的笑容烫了眼,倏地低下头,从地上捡了个话茬,勉强笑道:平儿昨日给老太太写信,还在问娘娘丹药用了可好呢。
    甚好,这孩子有心。贵妃道,玄隐山三十六峰,各有势力,唯独司命大长老一脉超脱其中。平入支将军门下,既可得长生,又可不避为其他琐事烦心,岂不是先祖有灵。
    娘娘
    贵妃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打断崔夫人。
    静谧的宫室里,陶壶里水声翻滚,自鸣钟发出清越的咔哒声。
    是好事啊。贵妃用好像飘着云烟的声音说道,母亲康健,孩子们也都好,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锦锦,你劝劝我哥,叫他别想不开。他这人,脾气又硬人又闷,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亏你担待,幸好平不像他当年要是听他的,咱们这会儿大概尸骨都化没了,哪里还有这等福气?不说这个,今年城外施粥,还是你娘家帮着操办吗?
    是。
    哎,贵妃假人似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点不一样的笑容,多谢你,那很好。
    因为生日赶上腊八,奚贵妃每年都会到城外施粥。
    朝圣路的白玉栏杆底下,天没亮就起了一溜熬腊八粥的大锅。操持此事的崔记财大气粗,下锅的都是真材实料,也舍得放糖,雇了几十个壮劳力拿大勺不停地翻搅,卯正起就有人来排队。这天卖杂合面的商贩们出摊都懒洋洋的没生意做。
    阿响混在人堆里,跟着别人一起说:贵妃娘娘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盛粥的见她瘦弱,在她碗里放了满满一大勺,小心烫。
    阿响道了谢,双手捧着走到一边,浓郁的米香和豆香熨帖了她的五脏,手上的冻疮暖洋洋地发起痒来。
    她就着冰渣似的冻雨喝了几口,却不知怎的恍惚起来,端着那粥发起呆来。
    去年此时此地,就是这碗粥把她和爷爷留在金平的。
    他们刚来时人生地不熟,见厂区人满为患,老弱病残不一定有好活计,正在踟蹰,恰好赶上了贵妃施粥。阿响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甜粥,舌头上烫出俩泡。爷爷看她那馋样,就说:咱爷儿俩以后就在这过吧。金平贵人满街,手指头缝里撒一点,够咱们吃饱喝足了!
    可不么,贵人随便撒一点就管饱。可贵人脚下一不留神,也会把他们踩死啊。
    突然,阿响激灵一下,惊梦似的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睁着眼做起梦来。
    这时,有人猛地将她往后一拉,粥都洒了出来。
    只听呜一声,一辆镀月金汽车几乎贴着她飞驰而过。
    这种铁怪物是刚时兴起来的,菱阳河东修了新路河西还不让跑只是都比不上运河旁运货的大道平整宽阔,近来老有败家子驾着这玩意出城撒欢,跑起来也没根缰绳,出了好几起事故。
    阿响惊魂甫定地站稳,见那镀月金汽车后面还拴着只不知是狗还是马的动物,应该是南蜀来的奇兽。它脖子上一圈金锁闪着刺眼的光,被车拖得吐了白沫,撞翻了果子摊。车窗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在摊主的哀叫里攘沙子似的往外撒了一把钱,喷着烟尘跑远了。
    阿响怕糟蹋粮食,忙先把洒了一手的甜粥囫囵舔了,才回头对拽了她一把的人道谢。
    来人虽骨架异常高大,但白得有点晃眼,连眼珠颜色都比别人浅几分,再加上脖子上一圈厚绷带简直像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小心点吧,那人懒洋洋地说道,一开口就不姑娘了,他声音粗粝低沉,嘴里还有股酒糟味,满街都是灌饱了雪酿的疯子。
    据说未经开采的灵石上会附着着细小的石晶,远看像覆着一层雪,又叫石雪,能做成一种特殊的雪酿。饮下便可使人成一日仙,醉而忘忧常常也忘了德行。
    穷鬼烂醉,朱门饮雪哎,小兄弟,打听个道,那男人问道,运河办怎么走?
    阿响:进了南城门往河边看,最气派的楼就是。
    哦好,哎,等等,还有个地。
    阿响抬起头:嗯?
    那人猝不及防地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太岁神位哪里找?
    阿响心里咯噔一下,棕中泛黄的眼睛盯住了她,无声地用口型一字一顿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奚平当时正在飞琼峰北坡学御剑。
    那本《经脉详解》,师徒俩已经放弃了,烤栗子时候让师尊顺手填火坑里了。
    支修说,这东西就像洑水骑马一样,抠那么多书本没用,不如直接上天飞一圈。
    御剑要随风调整灵气,御剑会了,如何吐纳调用灵气自然了如指掌。
    奚平往坡下看了一眼,白茫茫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师父,山坡下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支修道,北崖容易雪崩,活物都避着这边,你在这里玩也尽量别大喊大叫。注意了,我带你一圈。
    说完,他轻轻一拍奚平后心,奚平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灵气顺着掌风钻入自己经脉,脚下冰雪凝成一把冰剑,摇摇晃晃地将他托高了两尺。
    凝神,记住刚才灵气如何行走经脉的。支修教婴儿走路似的,耐心地带着他贴地转了一圈,见他保持住了平衡,才说道,我将灵气一点一点撤出来,自己试着来,你行吗?
    奚平说:没问题!
    好,大胆一点,支修道,飞不稳为师也能拉住你,摔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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