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令顾不上恭维庞都统办事讲究,追问道:这么说,他到天机阁之后就一直闭关疗伤,没露过面?
嗯,是,我就刚来时见过一次,形销骨立的,看着都快不行了。庞戬道一声得罪,探手将化成纸的白令捏在手里,带他穿墙进了天机阁总署最里面的院子。
那院里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园林,假山都粗制滥造的,草木也不修边幅的瞎长。
然而随着庞戬迈步进去,白令眼前一花,发现花园中竟藏着一个小世界里面山清水秀,花林树海一眼望不到头,一条小溪穿过其中,连起错落的亭台小院。入口处一块数丈高的山石上画着只巨大的因果兽,正在打盹,睁开一只眼见是庞戬,就撒娇似的将肚皮翻了过来。
白令:这里是
我们住的地方,庞戬带着纸人轻车熟路地穿过花海,总署的人间行走,来京述职的同僚都住这。
白令一瞬间觉得有些古怪,因为这恍若仙境的秘境明显是个由高明法阵撑起来的芥子,再灵秀,也是浮在那里的镜花水月。
不等他多想,庞戬已经身如疾风穿过大片聚居的宅院,落在溪流尽头的山谷中。
山谷中,被风吹过来的花瓣铺了厚厚的一层,盖住了久无人走的路,垫起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离群索居。
庞戬朗声道:属下庞戬,有急事求见梁总督!
奚悦在大雨中狂奔,紧紧地捂着怀里的木头块,那木块上竟有一个三等铭文字,是他方才借着还书,从烟海楼的避火木柱上取下来的。
铭文字的位置和形状,奚平分不同的时间考了他六次,谨慎到了极致,确保他绝对不会记错。即使这样,方才他偷铭文的时候,奚平还不放心,通过驯龙锁一直看着他。
铭文是一种绝不能乱动的东西,奚平从小到大闯过那么多祸,他三哥都没跟他翻过脸,唯一一次气到动手揍他,就是他十四五岁时候把庄王府的一块铭文抠了。
那回连王府的神秘暗卫都给惊出来了。后来那位暗卫大哥告诉他,家具建筑上的铭文因为要拆卸,所以有个特殊的设计,叫做活动铭,是最后装、最先拆的一块,也是整段铭文中唯一一块能被凡人抠下来的。
卡上活动铭,铭文立刻生效。
奚平运气好,避火铭文是三等铭文里最安全的,单颗的活动铭忌讳也不多。
奚平亲手拿过,这才敢让奚悦去烟海楼借一颗,以备不时之需。
奚悦在他注视下顺利拿到了铭文,回程路上,奚平刚嘱咐完千万收好,别让火绒盒碰到铭文,驯龙锁那头就来了客,奚平说了句等会儿就去应门了,这一等就再没了声息。
半偶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路从烟海楼的山坡上跑下来,老远看见丘字院的石墙,驯龙锁里突然传来奚平急促的声音:回来,快!
奚平眨眼功夫冷静下来:前辈,咱俩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你先把他们仨打发走,好不好?
太岁不理他。
奚平又说:一码归一码,让这仨坏事精继续纠缠,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就算是姚子明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辈,何况还有四殿下。我反正是谁也赔不起,你碰坏了一个,以后就算夺了我的舍,也别想用我的身份混进仙门正统
仙门正统。这四个字不知怎么,把太岁逗笑了,小鬼,之前确实是我一时疏忽,小看了你,你也不要忒自作聪明,你的身份现在还有什么用?
奚平心里一紧对了,老蛔虫看出他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这哥仨怎么还在这大眼瞪小眼?四殿下!四殿下你的慧眼呢,你不是摸灵石长大的吗!
周樨确实觉出了不寻常,于是抬手将姚启拦在身后,质问奚平道:你言行怎么颠三倒四的?
奚平:天爷啊,祖宗你可算看出来了!还不快跑!
只听摸灵石长大的四殿下又义正言辞规劝道:士庸,既入仙门,就该一步一脚印努力修行才是,你是不是从哪看到什么旁门左道迷了心智?
奚平:
他真是恨不能跪下给周樨磕个头,摸鸟屎长大的也比这机灵!四殿下跟他三哥这俩人必有一个是捡的,不可能是一爹所生!
太岁大笑:一步一脚印,哈哈哈哈,四殿下教训得很是啊。
这时,奚平心里有根弦一动,他感觉到驯龙锁在靠近,奚悦回来了!
奚平还记得,庄王府暗卫大哥把那活动铭安回去的时候,动作很轻缓。那大哥说,避火铭的活动铭没别的忌讳,只是单独的铭文字不能碰火,木头摩擦力道大了也会有火星,一旦火星蹭到铭文上,铭文就会被激发,单颗铭文字连不成行,活跃起来就会脱离木头,往周围最有灵气处流,那就出事故了。
这颗铭文字本来是奚平为了自己意外开灵窍准备的人开灵窍时,会变成一个灵气漩涡,把周围的灵气都揽进来,到时候用火撬开那铭文字,活跃的铭文字就会顺着灵气一起流进他灵窍,只要时机把握得好,应该能在一刹那把他经脉打碎。
这会儿奚平虽然没开灵窍,可也差不多了,他身上有那邪祟在,肯定是这院中灵气的焦点。
于是他果断在驯龙锁里下令:把火绒盒和铭文字裹在一起,砸我!
奚悦是跟过邪修走南闯北的,自然知道铭文的厉害,吃了一惊:不!
此时迟钝的周樨听了那不似人声的大笑,总算有了点危机感怀疑奚平有走火入魔的意思,于是果断对常钧道:去喊管事
他话没说完,太岁已经一抬手,将周樨整个人吸了过去。
奚平在驯龙锁里朝半偶爆喝一声:快点,别废话!
驯龙锁在主人的强横意志下,再不顾半偶微弱的反抗,不由分说地操控起奚悦的四肢,跑了过去。
太岁早知道奚悦在靠近,可朝夕相处数日,他太知道这小东西没用了,力气还不如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大,因此丝毫没将奚悦放在眼里,一抬手扼住了周樨的脖子。
常钧失声道:士庸!
姚启已经吓跪了。
驯龙锁拖着奚悦跑到近前,三步之内,逼着半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铭文字和火绒盒卷在一起,狠狠地朝奚平后背掷去!
奚悦眼睛都红了,脖子上的驯龙锁却在东西出手的瞬间,将他拉扯到了大树后。
火绒盒撞到奚平坚硬的肩胛骨上,直接炸了,引燃了布包,着火的铭文字刹那间脱离木材,钻进了奚平后心。
混乱中,奚平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
有什么东西直接洞穿了他胸口,像是要将他五脏六腑头从肋骨间隙里推出去。
坏了,奚平立刻知道,他低估铭文字了!
这不是炸断他周身经脉,这是要让他粉身碎骨。
时隔多年,奚平总算明白了,他当年在庄王府里挨的那顿臭揍不冤!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好像变慢了,奚平脑子里刹那间过了无数事,神智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五感敏锐到了极致,他仿佛能听见山谷外、甚至更远处的鼓声与人声。人间无数悲喜浩渺成风,卷裹在他身上。
他似乎变成了无穷大,散在万物中;又似乎蜷缩成了一颗尘埃,东西不辨地,被放逐到无涯之境。
周樨敲门时,他心在驯龙锁中,手在擦转生木雕,出门就顺手揣在了身上。透过木雕,他竟不用凝神就看见了太岁那些丑陋卑微的信徒。只一个闪念,他就捕捉到了阿响。
奚平已经来不及说话,最后关头,他将一个念头传了出去:
别信那帮丑八怪的!别跟着他们炼毁容神功!
随后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庞戬一道符咒炸开了总督府的大门,白令刚要落地,就见庞戬从腿骨中取出长弓,一支无形箭矢射向总督府的虚空。箭光过处,金平盛夏的花鸟树木分崩离析,一股阴森的凉意将纸片白令吹开了两尺。
院中画皮破碎,露出真容那院里早没了活物,腐草蔫耷耷地垂在地上,死气沉沉的,结了层霜。几片不长眼的花瓣从远处飞过院墙,落进院里,还没落地,已经枯得打了卷。
院子里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法阵,以房门为终。两大高手竟一时眼花缭乱,不知哪里是头绪。
庞戬还没来得及细看法阵,突觉有异,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牌。
只见那牌子上隐隐现出不祥的红光,庞戬伸手一摸,当时就觉得无数人呼唤太岁的声音顺着他的骨头敲进了脑子。
他们还不知道奚平那边已经露了陷,但太岁不是真名,梁宸可是刻在灵相上的真名,天机阁和玄隐山同时锁定这个人,梁宸的灵感必已动了。
白令:他察觉到了,事不宜迟,庞都统,借你破障弓!
庞戬出生入死多少年,临阵反应无比迅捷,白令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会意。
抻开符纸将转生木牌裹住,他一把拉开弓:老兄,让你冒险了。
白令整个人卷成一张纸,粘附在他无形箭上,咻一声随着那箭直穿法阵群。
法阵遭到挑衅,立刻爆出强光,破障弓射出的无形箭强行突破,临到尽头方才力竭。
无形箭消散,白令被迫落了下来,法阵的尾巴上卷起飓风,风中无数利刃绞肉机似的卷起白令,他好像被碾碎了,碎纸片飘得到处都是!
庞戬瞳孔倏地一缩,然而下一刻,一片被风刮出去的纸片飘到了房门口,粘到门上后迅速拉长,变成了完整的人身。白令脚没沾地,手中一把纸折的刀已经回手劈了出去,纸刀落地竟成真刃,从里面劈裂了法阵群。
庞戬人影一闪跟了上去,总督房门洞开,两人一前一后地闯了进去愣住了。
白令:这就是你们总督?
只见屋里端坐着一个男骷髅。
他一身干瘪的皮肉紧紧地蜷在骨头上,整个人趺坐在一块巨大的转生木上,须发、皮肤呈现出转生木特有的惨白色调,一眼看过去,分不出哪是人哪是木头!
而胸口竟还在微微起伏着!
转生木座上,无数人脸浮现又消失,都在呼喊着什么,那场景既诡异又震撼。而他们口中的星君真神藏在神位之后,看着比风干了几百年的干尸还有嚼劲,浑身散发着一股沤糟了的烂木头味!
庞戬:元神出窍?
白令提着纸刀:人应该是筑基初期。
人是筑基初期,元神是半步蝉蜕?这元神嫌弃肉身,劳燕分飞了?庞戬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胡言乱语,不对,筑基初期哪来的元神?
白令:不管了,来不及了!
话音没落,他直接动了刀,劈向转生木上的人。
纸刀寒光一闪,呛啷一声,劈开了一打法阵的利刃竟滑开了,落在了转生木座上。木座上所有的人脸都被激怒了,齐齐冲他发出咆哮,纸刀分崩离析,白令横着就飞了出去,及时化纸才没被砸进墙里,落地吐出口血。
而此时木座上密密麻麻的人脸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少女的面孔。她一脸茫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阿响看着周围的同伴中了邪似的嘶声喊着太岁,捂住胸前的转生木。
她的神谕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星君刚才好像喊了这些人是丑八怪!
第31章 龙咬尾(十九)
潜修寺里,风向突然变了。
山谷中本来刮的南风不等撞到山崖就掉头回来,以丘字院为中心,盘成了一个漩涡。打着旋的风途径之处,点着了青涩的花苞,卷来了青鸾鸣叫。白鹿的幼兽报喜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院中池塘、小溪的水涟漪浮起,无穷无尽地荡开。
奚平在仙山中被灵气浸润了数月,死生关头,强烈的求生欲望打开了灵窍,仙凡之间那道门槛给他抄了近路,就在眼前了!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落在潜修寺丘字院中。
苏准一拂袖将目瞪口呆的弟子们带开:端睿师叔!
另一位来的居然是早离开了潜修寺的端睿大长公主,她好像从地底下凭空钻出来的,一道无形符咒打在奚平后心铭文字渗进去的地方。
奚平就像个行将炸碎的水瓶,被极寒冻住,堪堪保持了将碎不碎的完整器型。
大长公主掌中结出复杂的手印,奚平周围凝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茧,喝令道:退下!
苏准想也不想,卷起三个年轻人并一只半偶就跑。
紧接着,整个潜修寺的灵气山洪一般地卷过来,撞在了那裹着奚平的茧上,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聋了,丘字院里房舍假山顷刻间被扫成了一堆废墟。
唯独大长公主的手印纹丝不动,硬是将整个山谷的意志拒之在外。
支修曾问过她,要是奚平真的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端睿的回答是除魔。
如果人和魔不那么好分开呢?
端睿当时回道:不知道,那并非我所长,应当避免打草惊蛇,先回内门请教其他高手。
支修说:可是在此期间,一旦弟子开了灵窍,立刻就会被夺舍。这邪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之前穿着一具尸体已经是半步蝉蜕,任凭他夺舍成功,后果你我恐怕担待不起。
大长公主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碍事,真到那时候,我可以暂时将潜修寺灵气挡住,等内门的办法,要是内门实在没办法,再议如何处置不迟。
可是师姐,江河入海是自然,瀑布倒挂是逆天,有人跨仙凡之交,天地都会拉他入玄门,你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个山谷的灵气吗?能撑多久?
行将八百年,端睿大长公主不管说什么,语气永远跟点菜一样,不多这一会儿。
有这一句话,支修把潜修寺交给了她,回了内门请命。
奚平身边方圆一丈,大雨逆行,已经落到地面的积水重新化作雨丝,往天上飞去。
群山隆隆作响,像是要崩。方才凑过来的祥瑞们一个个有多远跑多远,奚平僵在那里,愤怒的电闪雷鸣下,他的影子一会是人形,一会儿是龙影,黑龙与人影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场实力悬殊的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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