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说得一点也不对,即使金平地龙翻身,丹桂坊的大人物们也顶多是受个惊吓。整个菱阳河西就没有能砸死人的高楼,况且家家都有躲天灾的大花园、训练有素的家丁侍卫,人家怕什么呢?
死的只会是那些勉强在窄巷、在厂棚里栖身的人这魔头大概也没见过什么富贵,可能是个乡下魔头。
尊长,我说咱们是不是也跑远点?那丹桂坊出身的少爷拉住他,你手下可都跑了。
你跟着他们就是。庞戬拂开他的手,冷静地伸手从腿骨里抽出一把长弓,我顾不上你,自己找地方躲。
奚平愣了愣,见庞都统提着弓径直走了上去。
奚平对升灵什么的没概念,但他这会儿已经通过蓝衣们的反应看出来了:支将军和太岁动手,即便是天机阁的尊长们也只能退避。就好比龙争虎斗时,家猫和土狗最好连热闹也别看,跑得越快越好,不小心出个声都有生命危险,得靠土遁逃命。
可庞都统这条土狗不知中了什么邪,艰难地靠近到那巨大的龙影边缘,悍然拉开没有搭箭的长弓。那空弦中心起了个风漩,庞戬手上青筋猛地暴起,强行稳住颤抖不休的手。碎叶、砂石、雨珠都被卷了起来。
半步蝉蜕的邪修,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怕是仙门都没料到。支将军如果有援手,不可能现在不出现。天机阁只有开窍期修士,庞戬心里有数,整个金平,除了仙使,他自己那点聊胜于无的修为最高。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庞戬心说,大不了殉职,老子豁出去了。
长弓拉满,原本空荡荡的弓弦上无端生出一支金红色的箭,尾羽好像传说中的火凤凰,灼得人睁不开眼。
呜一声长吟,箭矢如流星,撕裂了浑浊的雨幕!
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箭撞在翻涌的黑影中,却像一枚微弱的火星沉入深潭,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睁开,它就湮灭了。
奚平不知道那是把什么弓,但他觉得射出去的箭好像是庞都统的一部分,随着那箭消失,庞戬整个人都晃了晃,脸上血色刹那被抽干,只有那双野狼一般的瞳孔中火光不灭,稳如磐石地盯着太岁身上编织铭文的金线,搭起了第二支箭。
没了庞都统护着,奚平知道自己应该掉头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可不知为什么,他盯着庞戬的背影,一时没动。
腥风血雨中,奚平隔着数丈,看见庞戬精卫填海似的,徒劳地将火光越来越微弱的箭射出去。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庞戬惨白的嘴角见了血迹,箭却精准得分毫不差,紧紧追着那金线。哪怕一步一挪,他也要往前逼近。
第十六箭落进黑影的刹那,金线竟被打得停顿了一瞬,就这么一瞬,往袍子上爬的金线重新被照庭抽回了一截,支将军与那魔头再次僵持住了。
庞戬再难以为继,腿一软跪了下去。他膝盖没落地,就猛地被人从身后拽开了三尺多远,一道砍刀似的厉风几乎刮着他的鞋底落下,将他原来站的地方砍出了一条深沟。
庞戬愕然回头看见奚平,这会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质问:你怎么还在这!
奚平这货,着实是根妄人的好苗子,双手撑着庞戬,他上蹿下跳地呐喊助威道:尊长,再射一箭,刚才那个管用,我看你行!
庞戬:
滚你娘的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兔崽子!
你没箭了?奚平有如神助地看懂了庞都统的脸色,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大树枝,足有成年男子一双臂展长,上面枝枝叉叉都削下去了,乱七八糟地串了一长串糟烂的纸,都是他从安乐乡里撕的淫词艳赋他刚才还挺忙活。
然后这神奇的少爷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扇,一并串在了大树杈上:拿这个当箭!那个赵尊长说这什么因果兽是南圣他老人家的神兽,能辟邪,先试试!快快快,趁这会儿风向对!
嫉恶如仇的因果兽被迫与一堆不堪入目之物共处,硕大的眼睛里冒出凶光,就想先把那姓奚的王八蛋给辟了。
庞戬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你小子是人吗!
他一把按住奚平的肩,将自己撑了起来,真的接过了那匪夷所思的箭。
这次,庞戬没把树枝往大魔头身上射,他略一思量,竭力稳住颤抖不休的手,将那长枪似的大木头枝子射向了天空。
树枝这种凡物哪里靠近得了升灵大能,才刚离开弓弦不远就分崩离析了。上面的纸片也崩成了碎屑,顺着风向,鹅毛大雪似的飘向太岁。
那些废纸上不带半点灵气,太岁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却陡然僵住了。
缓缓地,太岁歪过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袍角上。
一只两寸大的因果兽从无数碎纸屑中穿过,爬到他袍子上寿衣上也有画因果兽落在铭文中间,张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兽的身体立刻被撕裂,消失在虚空,然而袍子上也被它啃出个角,那严丝合缝的铭文线条顿时歪了。
铭文一道博大精深,错毫厘谬千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拉扯,那金线堆的铭文瞬间坍塌,被照庭卷了去!
坍塌的铭文胡游乱走,太岁的袍子好像成了个融金池,把半夜的安乐乡照得跟正午一样亮。
与此同时,奚平和庞戬耳边响起支将军的声音:你俩吃豹子胆长大的吗,还不退下!
支将军分明在好远的地方,声音怎么会传到他们耳边的?不等奚平想明白,庞戬就毫不犹豫地拎起他的后脖颈,将他拽回了墓碑里。
两人身形堪堪藏进石碑,就听见一声暴怒的龙吟,乱窜的金线就凝成了一张大网,一端缠在太岁身上,一端被照庭扎在地下。
倾盆大雨戛然而止,跟泼下来时一样突然,好像有人拧上了水闸。
周遭陡然一片寂静,各种噪音齐刷刷地歇了声,一时间,好像连时空都凝滞了。
死寂的安乐乡树林里落针可闻。
金色的大网倏地收紧,那被网在中间的巨龙抵死挣扎着,奋力想要甩脱身上的网,继而一道极烈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在照庭剑身上,顺势穿透了龙身。
巨龙像被钉住七寸的蛇,龙头猛地从地面钻出来。整个安乐乡几乎被夷平,奚平他们藏身的墓碑轰然倒下,差点憋死的奚平从石碑中滚了出来,眼看要被那龙尾撞飞!
就在这时,奚平身上突然飞出一道红光,竟将那当头撞过来的龙尾阻了一下。
轰鸣声中,他耳边响起女人轻轻的叹息,只一瞬,像个幻觉。
庞戬趁机再次拉着他土遁,与此同时,地面长出了无数条金丝,追随着照庭的剑光,将黑龙与太岁的人身穿在一起,大卸八块。一道血光从尸块里飞出来,朝天边冲去,尾巴上却黏了一根甩不脱的金线。下一刻,那血光被循着金线追来的照庭钉在了地上。
浓重的血腥气轰地弥散开,差点把刚从石头里钻出来的奚平熏晕过去。
恍惚间,他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方才骤停的雨水又重新落了下来。
雨水将那烂木头味冲走了,却怎么也冲不净血腥味。地下传来隆隆的闷响,像雷,又像龙吟,与震颤的照庭遥相呼应。
地动山摇停下了,龙脉被照庭安抚着,归了位。
不知过了多久,奚平才回过神来,踉跄着爬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个血人。
整个安乐乡十多亩地,都被不知哪来的血泡透了,让雨水汇成了红河。就好像方才惨遭抄家的芳魂们重回人世,把生前没来得及流的血都狠狠地流了一遍,注满了一个血池地狱。
奚平头重脚轻地扶着树干呕一声,见平时端着丈八架子的蓝衣们一个个比他还狼狈,有几位都站不起来了。远处,几个邪祟本就不怎么健全的四肢好像又有损失,一个全须全尾的都没有,那位本来就剩半拉脑壳的仁兄最是骇人,脖子上不剩下什么内容了,不知还能不能活。
唯独不见了将离。
奚平按住蜂鸣不止的耳朵,心微微地提起来,他想:她跑了吗?
找你那小红颜知己吗?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过来,拎走了奚平方才一直揣在怀里的酒壶酒壶跟着他摸爬滚打一路,居然没掉。
奚平脱口说:她不是我红
不是就不是吧,支修叹了口气,别找了,她在你脚下呢。
奚平低下头,一双皂靴已经被血水浸透了,看着像刚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可脚下除了烂泥,什么都没有啊。
他便茫然地抬头看向支将军。
支修没回答,随意拿袖子将酒壶上的血水抹掉,也不嫌脏,仰头将壶里剩的两口酒喝了。
旁边有人哑着嗓子接话道:你没注意自己身上有一道换命符吧。
庞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支修见礼:师叔。
不必多礼,支修温声道,叫人来收拾残局吧。
张狂如庞戬,见了支将军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拘谨,他将一身的不驯收好,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转头拿出哨子,朝北吹了三声。然后又跟支将军打了招呼,去查看同伴和邪祟的情况。
奚平迈开腿跟上他,问道:尊长,什么换命符?
许是方才一场出生入死,庞戬这会儿对他态度好了一点,颇为耐心地回答:换命符是一种特殊符咒,不用太高的修为就能画,只是要绘在自己多年相伴的贴身之物上。拿了换命符的人,要是有什么致命危险,符主就会取你代之,所以叫换命。她是不是给过你什么东西?
奚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那块生辰玉。
它原本接近血玉的成色不知什么时候褪成了斑驳的珊瑚色,显得更不值钱了。黯淡的宁安陈氏四个字中间多了一条裂纹。
将离的口音一直没变过,奚平知道她是宁安人,大魔头唤她陈氏姊妹
这会是她的生辰玉吗?
是有符咒残迹。庞戬从他手里拎走了生辰玉,闻了一下,不过这种符是护身符的一种,没害处,总署的因果兽没把它打成邪物。刚才那邪祟的尾巴差点把你拍成柿饼的时候,突然凝滞了一会儿,应该是换命符生效,那一下她替你挨了。
奚平本能否认:不是她不是觉得我会把这玩意上交天机阁吗?
符主授符的时候,只需让受符者饮下一滴自己的血,将来哪怕换命符载体失落,符咒也会落到你身上,不会失效。
奚平呆了呆。
对了,将离给他锦囊时,确实倒了杯有怪味的茶给他,他还以为是水壶生了锈。
啧,庞戬将玉佩丢还给他,小白脸生的齐整,就是占便宜。
奚平伸手接住:尊长,你不怀疑我了吗?
庞戬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奚落,又好像没什么恶意,看的是奚平,针对的却又不是他。
你?要是你们这些权贵子弟互相拔份昏头过界,搬弄巫蛊邪术,你倒是挺可疑的。不过参拜邪神、以身为祭这种蠢事一般没你们什么事,庞都统带着点嘲讽笑了,你们哪是那块料啊。
奚平有生以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他能遇到的顶天的大事就是侯爷家法伺候。
此时披着血衣站在冰冷的雨水里,他捏着那生了裂纹的玉,被告知将离死了。
他耳朵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却还糊涂着。戳在血海里,他仍是下意识地到处踅摸,想找将离出来问明白
她看他不是跟王大狗之流一路货色吗?
她不是认准了,他一发现玉上的生辰八字,立刻会不问青红皂白地上交吗?
她不是觉得他不光花心薄幸,还是个混蛋王八蛋吗?
那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唯一的生辰玉给他?还要在他危难时候,把自己的命换给他?
她这辈子,难道再也没碰见过有点人样的男人了吗?
奚平百思不得其解,茫然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找不着将离啦。
仙尊说,她化成了一滩血水,跟安乐乡里众多同她差不多的女子融为了一体。
他没看见她最后一眼,只记得她最后一句留在人间的话,说的是你待我之情,分明比露水还薄。
可她的命、她的运、她这匆匆一生踩过的风水,又有哪一样比露水厚了呢?
单单言情看这傻女人,说的什么胡话。
第12章 夜半歌(终)
大黑猫伸了个懒腰,蹿上庄王膝头,百无聊赖地在他身上来回踩,没收好的爪子将他的锦袍勾得丝线乱炸,还蹭他一身猫毛。
庄王对它没脾气,非但不恼,有时还会纵容地揉揉猫脑袋,让它多踩几下。
可是这会儿,他却少见地没心情哄猫玩。
自鸣钟响了三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扣响了。
庄王倏地一抬眼:白令,进来。
就见一张纸应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门闩纹丝不动。
进到屋里,那纸抖了一下展开,落地变成了个十分削瘦的男人。这人瘦长脸,相貌很端正,却无端让人记不住他长什么样,连瞳色都比别人浅三分。
悄无声息地进屋,他脚下比猫还轻巧。
庄王府的暗卫首领白令,居然是个修士。
没有过过明路的那种!
白令:王爷。
庄王摆摆手:不必多礼,怎么样?
白令回道:地动止住了,七座青龙塔埋伏了诛邪大阵,今夜前去盗塔之人一个也没逃过。五更前后,出城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回来
庄王没耐心听他细说这些,直接打断道:奚士庸那闯祸精人呢?
白令道:世子安好,王爷放心,是跟着仙使车驾一起回来的。
庄王吐出口气,神色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
自鸣钟一刻不停地走着,他端起粗陶小盏喝了口水,又成了八风不动的三殿下:那就行怎么,他真自己一个人跑城外去了?
仙使修为太高,属下不敢靠近,白令道,具体经过不清楚,但世子是天机阁派车送回去的,永宁侯府的蓝衣们也客客气气地撤了,想来不是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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