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如雪醒时天已擦黑。
殿中银碳无声燃烧,金线织就的流云纹在帐幔上铺展开来,层层叠叠蔓延至她目所不及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她方坐起身来,一阵寒风溜进门缝,许大监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身后宫女端着的盘上摆着一只瓷碗。
许连山观人一眼便道:“既然青衣醒了,先喝药罢。”
许连山不做解释,只待宫女上前。明如雪接过青色的瓷碗,漆黑的药汁气味浓烈,她心知肚明,饮下时不发一言。
许连山检查了一眼碗底,抬手让宫女将那盛过避子汤药的器物拿远。
明如雪以帕掩口轻咳两声,刚退烧的身体虚软,抬首时她不得不强打精神,“陛下可在明宣殿?”
许连山不言。
她轻声道:“不好难为大监,只若是有人侍奉在侧,奴婢晚些时候再去谢恩。”
许连山叹出一口气,“白贤人正在伴驾,怕不方便。”
许连山口中的白贤人,在林贞媛之前是唯一个非官家出身的后妃。除却那日抛下自矜来明宣殿邀宠的赵承徽,也只有林贞媛和曾为宫女的白贤人能做到这一步了。
许大监离开后,那宫女又进来,送来了些白粥。从人口中明如雪得自己身处合欢殿的侧殿,已然昏睡了整整一天。
“陛下开恩,请王太医来过,施针又拿药的,果然立时见效。”宫女名为春杏,年岁不过十四五,正是活泼的年纪,许多疲惫与苦难都未曾写在过脸上。托来的盘上除了白粥,另置了两样小菜和一碟红杏脯。“方才那药也是太医开的,一闻就苦得很,正好吃些甜的。”
明如雪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年轻面庞,也忍不住弯了嘴角。她拈了块杏脯放入口中,淡淡的甜味扩散开来。
酉时二刻,一位内侍前来传旨命明如雪前去侍膳。明如雪梳洗一番告别春杏,便往明宣殿去。
不至殿前便见一人行出,女子一身粉蓝,面容娇媚正是贤人白氏。见明如雪在侧请安,白氏一双眼将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才道:“你就是劳陛下去请王太医的那个宫女?”
明如雪垂首,声音尚透几分虚浮,“不敢劳烦陛下。”
闻言,白贤人嗤笑一声。明宣殿前她不再多言,在宫人搀扶下离开。
明如雪站起身来,眼前阵阵发黑。太医的药立竿见影是真,只是万事皆有代价,透支了里子也是在所难免。
她步入殿中,见宫人轮番呈膳,行礼后便立于膳桌一侧。直待所有人离开,方为男人布菜。
谢箴不言,她便不开口,银质的碗与筷不会发出分毫动静,一切自有圭臬。只是隐隐的,她心下不安,如同她得到的每次喘息之机,都要付出更多去偿还。
“你入宫有两个月了。”谢箴终于开口。
她垂首应“是”,又将面前的八宝焖笋干夹了些许入盘。
瞧见人一副谨慎的乖巧模样,谢箴置筷,不露喜怒,“当知宫人夹带私物出宫,该当何罪。”
闻人话语明如雪只觉心沉到了底,她安静地在人身侧跪下,正思忖如何应答。
“你出不得建章,便托许青衣帮你。”谢箴淡然道:“许巧珍说宫门侍卫有她认识的人,你便将月例银子托与她,每个月请人为一位叫苏婉的女子上往生香,朕命人查过,苏婉是你的母亲。”
“陛下明察。”明如雪眼皮微颤,“违反宫规是奴婢的错,不关...”
尚未脱口的话被谢箴的一声冷笑打断。
“你当真信她?”谢箴抬起她的下颌,迫人对视:“她父母亡故,家中尚有幼弟要养活,认识侍卫确实不假,然这银子亦全数被她寄回家中。”
谢箴数语,明如雪只觉得振聋发聩。她恍然闭上眼时,忆起许巧珍温和的面容,与她第一次接过银子时的犹豫,以及平日近乎如家人般的善待。脸侧有被指腹摩挲的温热,她听见男人开口:“那日你哭,就是为了这个?”
见人面露些许茫然,谢箴收手道:“罢了,许连山和朕说你心思明澈,原来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明如雪起身,谢箴亦没了继续用膳的意思。
“你的嫡姐要入宫了。”谢箴不去看明如雪,如同叙述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若非明氏谋逆,当时她便该以侧妃身份入东宫。当初护国寺她于朕有恩,出事后养在陈家二载,如今以陈少卿之女礼聘为贵姬,也不算委屈了她。”
明如雪心头巨震,只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今后没有明霜,只有陈贵姬。”谢箴道,又与人一寸警醒的打量,“朕知你曾与她闺中不和,只是今后她为主你为婢,要知分寸。”
明如雪面色恢复如常,唯有在袖中的双手紧攥。应出一句“是”后,喉间几乎泛着甜腥味。
谢箴仿佛不察,命近侍入内撤膳,明如雪就势告退。
殿外北风如刀收割暖意。
明如雪踩在尚未来得及清扫的积雪上,所有所有不敢在殿中表露的恨意,都好似在冰雪中凝成坚实的锥,将她的胸膛刺的鲜血淋漓。
她没有返回来处,转而一路行至她与许巧珍曾经的住处。无人点亮的蜡烛,熄灭已久的炭盆,以及案上没能带走的绣针线、绷子上的刺绣。
她用手指抚摸过那绣了一半的和合如意纹,精致的,冰冷的,如同女人临终前愿非所得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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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无为(春杏、许巧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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