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园子里的桂树香得更浓郁了。
他起得很早,准确说是根本没怎么睡着。胃口也不太好,下人们送来的清粥小菜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倒是那浓到发黑的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为他驱赶睡眠又保持清醒的法子。
他不是不想睡,是不敢。
最近不知怎的,那些渐渐出现在梦里的场面,每一个都吓人,此起彼伏的尖叫与火光充斥在梦境的开头到结尾,他一次比一次更清晰地看到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楼,还有不顾一切要从城楼上跳下来的人。明明隔着那么高那么厚的城墙,他却能看见城楼之后所有在烈火中挣扎逃跑的人,甚至连他们被烈火焚到变形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他是没有见过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为何他会一下子就喊出他们的名字呢?霍青青是谁?宝儿又是谁?
场面太凄惨了,就算是场梦,心头也难以承受。
每被吓醒,他总是浑身僵硬,心如擂鼓,冷汗能把被子都湿透。
说与老樊听,他也很是担忧,又没有很好的办法,只得去外头抓了宁神助眠的草药,仔细熬了给他服下。可收效甚微。
昨夜他在书房待了一整晚,喝茶看书,心里的蠢念头是,不睡就不会做梦了。
他起身推门出去,正在园子里清扫的婢女见他出来,忙停下扫把跟他请安,几个家丁扛着梯子从园门外嘻嘻哈哈地走过去。今夏特别热,纵是清晨也难逃暑热。对面桂树下,老樊的小孙女糖儿拿着风车坐在树下,小脸挂着甜甜的笑,天真烂漫地哼着儿歌,怕是今早他看见的最好的景色了。
段伯伯好。糖儿嘴甜,远远见了他便蹦跳着过来。
他微笑着蹲下来抱起糖儿,问:好好吃早饭了没有?
吃啦。她可爱地拍拍自己的小肚子,不好好吃饭,爷爷要骂的。
那就好。他摸摸她的脑袋。
段伯伯,这里好香好香啊!她指着那桂树,还开了好多花花,好好看呀!
他抬眼看那一树赤红的花朵,自打这桂树开出了这种颜色的花,府中人无不议论纷纷,说此象有异,非比寻常,甚至连老樊都建议把这棵树砍掉。
他舍不得。
在他有限的回忆里,自己的人生是从迁入这座龙城院开始的,而进来之后不久,他便亲手在园子里种下这棵桂树,记得那时大家都交口称赞,说桂通贵,新宅入住种桂树是再好不过,荣华富贵春常在嘛。也才十来年光景,树还在原地,人却变得厉害,当年的荣华富贵只因为颜色不对了,便要遭灭顶之灾,呵呵,太可笑了。若要砍掉这棵树,除非他死了,当初他的原话就是这样。于是无人再敢多言。
他舍不得的不止一棵树,还有重新开始的人生。
嗯,桂花很好看,也很香,摘下花来还能做成桂花糕。他笑着点了点糖儿的鼻子,回头让厨房给你做来吃吃看。
好吃吗?花花可以吃?糖儿好奇地睁大眼睛,糖儿从来没有吃过。爷爷只让我多吃青菜,可是青菜一点都不好吃。
哈哈,你爷爷是对的。多吃青菜,糖儿才能快快长大。他抱着她走到树下,摘了一小枝桂花别在她发间,红花黑发最是相衬,桂花糕虽好吃,吃多了会坏牙。但戴桂花就无所谓,回头啊,段伯伯给糖儿编一顶好看的桂花花环如何?
好啊好啊!糖儿要花环!小丫头高兴得直拍手。
晨风轻拂,桂花树下一大一小的笑脸暂时打败了昨夜噩梦留下的阴郁。
他大概是除了老樊之外,最疼爱糖儿的人了。偶尔他也会想,若自己肯循常理,如今也该有妻有子了,这些年来说媒提亲的不在少数,可他就是动不了那个心思,连老樊都替他物色过好些个女子,他却连她们的画像都懒得多看一眼,只说现在这样就好,清静。至于那些有幸见过他的女子,无不芳心暗许,不说他样貌英伟,单是这份地位身家,也足够吸引人,能进龙城院当女主人,也算是一朝富贵,余生无忧了。可他偏不遂任何人的愿,毫不介意这人过不惑还孑然一身的生活。好在还有个糖儿,让他心头慈爱得了个安放之处。
你这丫头,吃了饭不好好歇着,又跑来打扰段伯伯!
老樊端了一碗热乎乎的药汤进了院子,还没走到他们跟前便嗔怪起来。
你就不要如此严厉了,暑热难耐,我这园子里倒比别处凉快些,她想来玩就由她。他放下噘着嘴的糖儿,拍拍她的脑袋,玩儿去吧。
糖儿点点头,拿起她的风车跑开了,从老樊身边经过时还不忘扮个鬼脸。
这孩子!你慢些跑!别摔了!老樊大声警告,又无奈地摇摇头,才丁点儿大,就不好管了。
小孩子天性如此,你也别太约束她了。他看着老樊手里的药汤,皱眉,还喝?
大夫说的,一日三碗,一碗都不能缺的,不然就白喝了。老樊把托盘举到他面前,此方子是民间秘方,对定心宁神镇惊安眠有奇效,将军莫嫌我人老话多,睡不好虽非大病,但若不理会,倒是比大病还伤身,如今您尚在壮年,身子骨体会不到太多,上了年岁可就亏待不起了。
好了好了,我喝便是。他端起药碗一口饮光,擦擦嘴,我若不喝,你能唠叨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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