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楚予昭的嘴唇翕动了下,那两片薄唇有些干涸起皮,便想去找点水。正张望着看有没有没被摔碎的茶壶,就听殿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成总管担忧的呼唤:陛下,陛下,您还好吗?
啊,有人来了。
洛白知道不能让人发现自己,便慌慌张张躲去了一张倾翻的圆凳后。他面前桌腿上靠着一张掉落的铜镜,照出他那比圆凳胖出一圈的身体。
不行不行,会被发现的。
陛下,您还好吗?老奴进来了。
洛白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藏,看见那半启的窗户,便飞快冲了过去。在跑过楚予昭身侧时,一个急刹步停下,在他脸上狠狠嘬了一口,嘬得楚予昭脸部都因为拉扯有些变形。
吧唧!
他这才舔着唇,心满意足地跃上书案,从窗户钻了出去。
小豹背着衣服卷儿,愉快地小跑在皇家园林里。
他脑中还在回忆那个吧唧,快乐得都跑不出直线,在比他还要高的草丛里弯弯拐拐向前。一张嘴咧得都合不拢,偶尔还发出噗噗的笑声,像是有谁藏在草丛里打喷嚏。
穿过几片林子,绕过两座池塘,洛白找了棵大树藏好,恢复成了少年模样,全身上下光溜溜,只有头顶还戴着一顶小玉冠。
他将衣服穿好,又坐在草丛里穿鞋子,突然发现身边有几颗熟透了的桑葚。他惊喜交加地抬头,看见身后果然是棵桑葚树,低矮的枝叶里全是一嘟噜一嘟噜的桑葚,紫得发黑,饱满多汁。
洛白村子后面也有几棵桑葚树,但桑葚还是浅红色未曾成熟时,就被村里的小孩们摘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树梢顶上几颗摘不着的留着。
他会耐心等待,像守着什么宝贝似的守着那几颗桑葚,每天去看看,数数,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飞快地偷看一眼,免得被其他小孩察觉到他对这桑葚感兴趣,会拿杆子全部捅掉的。
可是身后这株桑葚,全是成熟的!全是!拥挤得团团簇簇,都没人来摘,任由它们熟透后掉在草地里烂掉!
都是我的!都是!
洛白撩起衣衫下摆,摘了满满一兜桑葚,边吃边往回走。桑葚汁水在舌尖绽开,清甜布满味蕾,幸福得他眯起了眼。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不但见着了哥哥,吧唧了他,还能吃这么多的桑葚。
他已经完全忽略了楚予昭今天的痛苦惨状,只觉得没有什么日子能比今天更完美的了。
往前走了一段,路旁出现座不大的偏殿,围墙顶上都生着野草,紧闭的大门红漆斑驳,看上去比玉清宫都要荒僻得多。
洛白每次去乾德宫都会路过这里,偶尔会在大门口遇到一名聋哑老太监,一声不吭地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木头雕刻小玩意儿。
老太监的手很巧,不大功夫,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烂木头,就会变成栩栩如生的小兽,洛白有时候会在那里痴迷地看上老半天。
有次他蹲在老太监身前看得专心,大门却突然开了,门口站着一名干瘦得如同柴火的女人。
女人脸色是病态的白,眼神直勾勾盯着人,凶狠得像是要将他一口吞了。洛白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村后那棵大树上的夜枭,吓得一溜烟跑了。
今天那老太监又坐在台阶上雕木头,不过身后大门紧闭,那可怕的女人没在,洛白便凑过去侧头看。
木头只有个雏形,看不出来雕的什么,洛白还抱着一堆桑葚,便没有耐心等下去,只抓起一把桑葚放在老太监腿上。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说了声送给你吃的,很甜,便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回到玉清宫,元福迎了上来,洛白对着他展颜一笑,露出被汁水染黑的唇舌,把元福骇了一跳。
元福姨,看,好多桑葚,我们一起吃。
元福赶紧接走那兜桑葚去清洗,催他换掉被汁水染上的外衫,准备用午饭。
元福姨,我中午就吃这个,不吃饭了。洛白不去换衣服,紧跟在元福身后。
元福哄道:吃了饭再吃桑葚,不然肚子要疼。
洛白跟进了院角,看元福舀起井水洗桑葚,捻起一颗干净的喂到他嘴里:你尝尝,甜不甜?
元福边嚼边笑着道:甜,沁心肝的甜。
那这些桑葚就分给你一半。洛白豪气地说。
公子你自己吃就好。
洛白又给元福喂了几颗后,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我娘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宫里,不能给她留桑葚了。
元福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不过他自己瞬间又高兴起来:元福姨,把我选一捧最好的,我要带着去探病。
探病?探谁的病?元福问。
洛白顿时卡了壳。
他知道不能说是去看漂亮哥哥,元福一定不会允许,还会大惊小怪地捂他的嘴,不让他出门。
元福没有等到洛白的回答,疑惑地看向他,又问了一遍。洛白哼哧哼哧的回答不出,干脆抿紧嘴不做声,只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元福见他这幅模样,试探地问:洛公子是在宫里交到什么朋友了?
洛白不知道楚予昭算不算得他朋友,就含混地唔了一声。
那朋友是谁啊?我认识吗?得的什么病?
那个啊嗯你认识的,就就脑袋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元福问:那他是哪个宫里的姐姐,还是哥哥?
元福只道他是遇见哪个殿的太监宫女,人家见他生得粉雕玉琢,心下喜欢便多逗了几句,他就自认是交到了新朋友。
啊,嗯他是啊洛白结结巴巴地回不出来。
元福更是笃定他连人家的名字都不晓得,心里暗叹了口气,却也不去戳穿,只道:好好好,我选一捧最好的,用小碟子给你装上,你就带着去探病。既然是脑袋疼,就是伤风着凉,你把桑葚转交去就行,自己别见他,免得过了病气。
嗯。洛白满意地踮了踮脚,偏头看着元福挑选桑葚,又笑嘻嘻地问:元福姨,你说漂亮哥哥会喜欢吃这个吗?
漂亮元福的动作一顿,慢慢侧头看向他,声音轻而缓:你说的带桑葚给朋友探病,就是去见你那漂陛下?
洛白愣愣看着他,像是震惊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有些心虚地转开了眼。
元福将那碟选出来的桑葚倒进大篮子里,面无表情道:公子,用完午膳还要午睡,下午做功课,写两篇字,作一副画,今天就不能出门了。
啊!洛白大惊失色:今天功课这么多了?
元福瞧了他一眼: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要画画给陛下看吗?如果现在不练习,到时候怎么有画作拿得出手?
瞧着洛白明明急得抓耳挠腮,却又并不出言反驳的模样,元福有点心软。
孩子脑子不好,却不能让他出门玩,非要按在桌前胡乱涂抹,美其名曰写字画画。
明明又不去考状元,就混吃混喝一辈子,写什么字啊,就该每日里上树掏鸟,下湖掰藕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一只努力学习的豹子。
第10章 偷看哥哥的小豹
元福跟随昭帝多年,亲眼见证了那名阴鸷的孤绝少年,是怎样一步步从绝地站上了九五之尊的巅峰。可饶是如此,他也揣摩不透这名喜怒不形于色的年少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派自己接来洛白,却只放置在一处偏殿,这么些天了,就只进宫时见过一面,如同随意找了处地方,养了只猫儿狗儿一般。
可其他地方又没有亏待洛白,每日小太监去御膳房提来的膳食,食材用料皆很精致,和其他宫的份例菜品完全不同。平常的糕点零嘴没有断过,瓜果都很新鲜。
在其他宫人眼里,他元公公是从天上坠到了淤泥里,平日遇见他后也尽是冷嘲热讽,但他从来不往心里去,只尽心尽力将洛白照顾好。
他想,皇上应该将一切都看着呢
洛白闷闷地用午膳,元福都不去看他,只低头专心布菜。
因为只要一对上视线,洛白那双大眼睛里就满是祈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搅得人心里发软。
洛白放下筷子后,只得乖乖去睡觉,元福替他脱外衫,他便道:元福姨,我肯定会睡不着的,我一伤心就睡不着觉。
元福将衣衫挂去架上,回道:那就躺着玩儿吧。
洛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夹着被子翻来翻去,还拿眼偷偷去瞧元福。
元福不理他,挂好衣衫后就出门离开,只是在走出几步后,又轻手轻脚地回来,将耳朵贴在门上听。
屋内的唉声叹气已经没了,只有一阵无聊的吧唧嘴。片刻后,吧唧嘴也消失,只传出小猫打呼噜似的轻鼾。
元福暗笑了声,边摇头边走去院角的井旁,端那篮用井水镇着的桑葚。
宫里是没人吃这个的,毕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瓜果,只有洛白才会将这当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
洛白一觉睡醒,躺在床上回了会儿神,跟着外面的蝉鸣一起小声滋哇。不过他还记得下午要写字,虽然懒懒的不想动,还是坚持起了身。
等元福给他用湿帕子擦过脸后,他去柜子里翻出自己的小册子,藏在衣衫底下去了书房,再取了笔筒里的毛笔,蘸饱了墨,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梅花。
比之前的梅花都要大,足足两倍有余。
今天不光见着了漂亮哥哥,还吧唧了,得按一个大大的爪!
将册子收好后,洛白开始写字。
他虽然不会写,但架势摆得很足。墨要磨好,笔尖润得饱满,端端正正坐在案前。将字帖翻开,搁在书案左上,一手执笔,一手撩着衣袖摆,沉着地在宣纸上落笔
再一通胡写乱画。
期间时不时还要翻动左上角的字帖,煞有介事地翻到下一页。
元福进来看过他两次,送来温度正好的茶水,还有剥开的核桃,嫩生生的一满碟子。
孩子学习太累,得补补脑。
一下午时间就这样过去,等到用完晚膳,洛白就再也坐不住了,将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下的土掏了个七零八落,刨掉了几处蚂蚁窝。
元福见他一副无所事事的无聊模样,终于道:公子,你出去遛弯消消食吧,但记得不要往那处池塘边玩。
知道了,元福姨。洛白眼睛一亮,扔掉手里的树枝就要往外跑,跑到门口时想起什么,又回头去井旁的台子上抓桑葚。
哎,不能这样抓,当心染得一手的颜色,洗都洗不掉。
元福赶紧制止他的动作,去屋内取了个陶瓷小罐,装了些桑葚在里面,再递给了他。
洛白捧着小罐,飞快地出了院门,沿着林子旁的小道走了会儿后,就闪进旁边的树丛。
片刻后,一只戴着小玉冠的白色幼豹从深草里走了出来,背上不光背着包袱卷儿,脖子上还挂着个小陶罐儿。
洛白轻车熟路地小跑向乾德宫,夕阳从树叶梢头洒落,给他白色的皮毛镀上一层淡淡的橘红,犹如丝绒缎一般。
可天色还早,他知道就这样过去,容易被大殿前的侍卫发现,便依旧爬上平日里呆的那座假山,耐心的等着天黑。
天际的落日欲沉未沉,像一个橙黄的咸鸭蛋。小豹仰躺在假山上,伸着毛茸茸的爪子,假意去够着那个咸鸭蛋,再喂到嘴里,嗷呜嗷呜地吃。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聚拢来一群野猫,如同往常一般,都静静地围坐在假山下。小豹嚼着想象中的落日,又做了个从嘴里取出来的假动作,搓了搓爪子,将那臆想中的粉末洒下去。
分给你们吃点。
猫们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又趴在原地继续沉默。
等到最后一丝光线也从天边消失,小豹站起了身,轻盈地跃下假山。
嗷嗷嗷
都不准跟着,自己去玩,成天跟着我像什么话?就算不会写字画画,还可以去爬树逮鸟啊。
野猫们果然就停下了脚步,不再跟着它,只看着那只小豹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后,才纷纷转身离开。
乾德宫后殿。
成公公将新燃的香料放进掐丝珐琅双鹤香炉,恭敬地轻声问书案前的人:陛下,您龙体还没恢复全,今儿要不就早些歇息?
楚予昭披着件宽松的长衫,正在批阅奏折,闻言只淡淡地应了声,却没有放下手上的朱笔。
成公公心里无奈,只得再小心劝道:陛下,龙体最重要啊
朕知道了,这就准备歇息。楚予昭这次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你们也都去歇了吧,殿内不必留人。
是。
成公公知道楚予昭的脾性,从来都不喜欢睡觉时周围有人,而且不准吹熄烛火,便检查了殿内四角的蜡烛,又做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垂眸站着的小太监,和自己一起离开。
就在成公公要退出房门时,楚予昭突然问:成寿,这宫中可有什么白狗,白狐之类的?
成公公愣了下,思索道:老奴不曾听说宫里有谁在养白狗,后面园林里倒是饲养了两只孔雀和隼,还有只老虎,倒是没听见过有白狐。
见楚予昭沉默不语,他又试探地问:陛下可是想养白狐?北方狐狸多,应该可以找到。若是陛下想要,老奴可以去请北境的吴将军,抓只好的送进宫来。
楚予昭摆摆手:不必,朕就是随口问问,你们退下吧。
是。
待到所有人都退出门,寝殿内空空荡荡,安静无声。楚予昭从书案前站起身,信步走到窗前,透过那一院婆娑树影,看着远方殿宇里的灯火,眉心间显出两道深深的纹路,兀自出着神。
朝堂风气尘垢已久,一时想荡涤肃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官员们枝蔓丛生盘根交错,拉帮结派人际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就算抓住了工部户部侵吞修堤银子的把柄,暂时也不能将程、李两人如何,顽痼要一点点剜除,一切还要徐徐图之。
片刻后,他收回远眺的目光,想要关窗回屋,视线转过旁边桌上的琉璃滴水漏时,微微一怔,搭在窗棂上的手臂也顿住了。
琉璃水漏的晶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的房顶横梁,那上面趴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正支棱着毛茸茸的圆脑袋,用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恋耽美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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