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裴梦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元燿喊他出去玩了。男孩子啊,长大了就不需要父母陪喽,喜欢跟朋友兄弟混在一起。而且他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如果我特意叫他回去,他该起疑心了。
元世勋沉默了良久。
你受委屈了。他末了说。
算了,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我知道你也有难处。裴梦笑了,大力拍拍元世勋的肩,从小到大我闯的祸也不少,这次就算是我还你的。
很多认识裴梦的人,都会说他和裴云长得很像。但其实在元世勋现在想来,这父子二人其实并不相似。裴梦常年从军,头发剪的很短,皮肤晒得有些黑,眸光却异常明亮。那双眼睛里,除了坚韧和乐观,几乎看不到负面的情绪。
而裴云不同。他继承了父亲俊秀的相貌,却似乎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那一晚,裴梦呆到了很晚。临走前元世勋送他的门口,裴梦双手插兜,站在夜风中却没有挪步。
怎么了?
没啥,就是告诉你声,我把猼訑的机甲核留给裴云了。
元世勋怔住了:你不带猼訑去吗?
带猼訑也没啥用,我就不带了。而且裴云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机甲了,我先把猼訑留给他。夜色中,裴梦低笑着的侧脸又些模糊,不过,猼訑的特殊性你知道。我在里面安装了个安全插件,紧急情况下会启动,隐藏猼訑的身份。
元世勋皱起了眉:你明天就出征,说这些干什么,不吉利。
不吉利的话我说过一箩筐了,也没见出啥事儿。裴梦浑不在意,话说老元啊
嗯?
你有没有想过,啥时候再娶个老婆?
元世勋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好,刚生下元燿没多久就去世了,那之后元世勋也再没接触过任何女人。外界都以为他是难忘亡妻,只有裴梦知道两人是政治联姻,其实没什么感情。
听他这话,元世勋皱了皱眉头: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嗨,等我一走你就是一个大男人独自养两个娃了,还都是不知道体恤父母苦心的男娃娃。没个老婆照顾你,我不是不放心吗。
元世勋心中的不安感愈重,几乎是立刻就沉下了脸:你有时间在这胡说八道,不如早点去
哈哈哈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对了,别忘了照顾咱们的树。
年轻的将军笑着挥了挥手,轻快地走下了台阶。那时的夜风吹起他黑色的鬓发,月色洒满肩头,而青年的背影依旧挺拔坚毅。
仿佛这一次的离开,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几个月后,当元世勋平息完外界的一切风云巨变再次推开院子的大门时,看到的是一室死寂的房屋,和已经枯死的树种。
自那以后,首都星冰凉的夜色再无遮挡,如洪流沧河,不分昼夜地奔涌而过。
这个时候,楼下的大门传来了开合声。
元世勋从自己的思路中抽离出来,举步向楼下走去。
第92章 证明一下
裴云和元燿就站在客厅里。
元世勋站在楼梯的转角处,静静看着楼下的二人。他看到自家儿子紧皱着眉,低声在裴云耳畔说着什么,半晌还伸手去拉裴云的胳膊。但裴云一直沉默着,末了只是轻轻摇摇头。
元世勋心中低叹了声,傻儿子。
他举步走下了楼梯,两个少年同时回过了头来。
来了?元世勋平静地问。
裴云望来的目光依旧如常,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的元世勋,此时都不得不佩服他的镇静。
我有话要和首长单独说。裴云低声道,元燿,你去外面等等我吧。
元世勋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孩子,到现在还给他留着面子。
元燿一怔,立刻皱紧了眉:是我爸把我叫来的。你们要说什么?怎么还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了?
没事,元燿在这里正好。有些事情,他的确是应该知道。元世勋说,裴云,你想问什么,一股脑就问了吧。
裴云绷紧了下颌,望来的目光有些陌生。元世勋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迟疑,挣扎,和迷茫,还有阴霾的冲动如鬼火般在瞳孔深处不停跳动。
有理论曾说,人对命运的一切反抗皆始于对父权的挑战。
元世勋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自己对面的两个少年。不知何时,他们早已可以与他比肩。
在一片沉默中,裴云终于开口了。
六年前,我爸究竟为什么要去第九星系?
元燿瞪大了眼睛。他茫然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云哥,怎么忽然问这个?梦哥不是去执行任务么,探索第九星系的边际
裴云打断了他:探索外星级,有专门的探索队,为什么偏偏要我爸带舰队去?麦芬迪告诉我,当年下达的任命书上,签的是元世勋的名字。
元燿骇然,猛地扭头去看自己的父亲。
当年所有人都被裴梦使用镇定型补剂的事情所震惊,所有的报道也都围绕这件事展开,没有人去质疑裴梦一开始究竟为什么要前往第九星系边缘。
而在进行外太空探索时,如果危险系数太高,探索部门也会借调现役飞行员执行任务,这并不是太过稀奇的事情。
不过,如果签署这一纸命令的是元世勋,而非探索部门,就不得不让人感到古怪了。
元世勋沉默着,裴云在等着他的回答。元燿在这紧绷的气氛中也茫然无措,片刻后勉强笑了笑:云哥,那麦芬迪说的话你也敢轻信?他最爱满嘴扯谎了。又一直看不惯我爸他这是故意挑拨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他是故意的,想在我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在日后爆发。我不能让他得逞,所以直接来问了。
裴云一动不动,逼视着元世勋。
当年我爸前往第九星系,究竟是不是你安排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
终于,元世勋摊开手,一张文件投射在了三人之间的半空中。
那是一纸文件,而末尾正是元世勋的亲笔签名。
元燿猛地变了脸色。
早晚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元世勋淡淡地说,裴梦刚出事的时候我想过告诉你们,但中间出了很多别的插曲,就耽搁了下来。
元燿大脑一片空白。那时的确是兵荒马乱,裴云的状态很差,他想带着裴云远远逃离首都星,又被元世勋发现。他被元世勋送往别的星球,与裴云生生分离。
后来几经波折,你们都上学了,开始了正常的学习生活。元世勋低沉的声音在老房子中回荡,我想着这样也很好。过去的事情你们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毕竟你们还都是孩子,知道了也
所以你是没想到,我会继续追查我爸的死是吗?裴云红了眼睛,往前逼了一步,你以为我上了学,装成了个乖巧学生的样子,就能忘记我爸在第九星系被炸成了灰是吗!你以为过了几年,别人耻笑着我爸是星际罪人时,我就能毫无芥蒂,跟着一块儿哈哈大笑两声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越尖,像根绷紧了的蛛丝。
元燿脸色惨白,想去拉裴云,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明有一万个机会!
蛛丝终于断了,他的悲愤狂泻而出。
难怪你不让别人去打捞我爸的尸体!难怪他死了以后,你也从来不站出来为他辩护。难怪我们都在第三星系查到了那么多信息,你却跟陈浣如说,不如大事化小!所以所以你是一直在为自己遮掩是吗?你以为瞒着不说,就没有别人告诉我吗?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吗!
所以原来一切都是个谎言。
这么多年,他对元世勋是有怨的,也因怨产生了罅隙。但他永远也忘不了是这个人小时候会把他高高举上肩头,也是这个人在他裴梦死后给了他唯一类似家的地方。
然而事实证明,所有温情与庇护,都是虚伪的谎言。
元世勋闭起了眼睛,片刻后,沉声道:我没有想瞒你一辈子,我想的是
裴云打断了他:我爸的死,究竟是不是你策划的?
我们当年的安排,是让裴梦带舰队前往第九星系边缘,然后伪装驾驶事故,将这批脑控机甲全数销毁。元世勋缓缓地说,脑控驾驶技术太过超前,已经引发了太多的反对和动荡。就算是裴梦那么执拗的人后来也承认,现在不是将脑控机甲普及的时候。与其将这个潘多拉魔盒交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中,不如先自断一臂。事后,裴梦会亲自发表声明称,他研发的脑控驾驶系统存在很大漏洞,所有的图纸和现存机甲都已经销毁,他以后也不会再从事相关发明。
只不过
那天晚上,他等了很久。第九星系的边缘实在太遥远,无法与首都星实现通讯,所以他只能等。等他事先安排在附近的接应团队联系他,告诉他计划已经成功、裴梦和所有队员也都已经脱险的消息。
他是个有耐心的人。在窗前,从深夜等到了破晓。
后来,终于在曙光的黎明中,等到了那个消息。
我知道你或许难以理解。元世勋平静的声音中带上了疲惫,但当时的形势实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首都星的军政关系本就紧张,有心怀不轨的人放出了谣言,说第一星系要清扫远星系的低端人口,惹得人心惶惶。第三、四星系又在其中推波助澜。当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自退一步然后从长计议,只要保全了自己的实力以后总有机会
你是说,当时把我爸送去当炮灰,是在保全他吗?裴云古怪地冷笑了声,难道到现在你都不愿承认,你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权利,才做出这种选择的么?!当时最差又能如何?你和我爸站在一处,你们又有军权又有脑控机甲,九大星系又能拿你们怎么样?
可你只是不愿意去冒这个险而已。
他嗤笑了一声,自嘲般地欲言又止,本还想说什么的话也都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裴云再没看元世勋一样,转身离去。
元燿惨白着脸,追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
而元世勋一直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裴云的背影,走出玄关拉开大门,消失在了门外。他走的那么迅速,仿佛只是去上个学一般,晚上或者过几日后就会回来就像裴梦离开的那日一般。
孩子们的长大总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仿佛还是昨日,他们还在他的脚下嬉戏打闹着,吵闹的声音搅得人办不了工。哪怕分离几日、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会眷恋害怕地抱着他的腿撒娇哭啼。
他总想着,再等等罢,都还是孩子呢。
可这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是他拒绝承认时光飞逝,而那些孩童都已长成了大人。
裴云驾驶着烛照离开了首都星,可却又不想回学校去。他脑子和心都空空落落的,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厌烦,无论想起什么都是痛苦。于是偏离了航线,来到一片无人区,将机甲设定为了自动航行状态,独自在这宇宙中漂泊。
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烛照似乎知道他心情不好,很聪明地没有开口,只是默默陪伴着他。
就这样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恒星的光芒似乎亮过,又渐渐淡了下去。
有机甲靠近。烛照的声音终于响起,那边发来了通讯请求是少爷。
裴云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果然从不远处滑来了一艘陌生轻甲。它与烛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紧跟在烛照的身后,然后契而不舍地发来通讯请求。
在烛照重复了五六遍之后,裴云终于猛地睁开了眼睛,接进了通讯。
元燿的脸出现在环形屏上。
你想要干什么?裴云疲惫问,就不能让我静一静吗?
元燿眼瞳颤了颤。他本来是面白唇红,最漂亮俊俏的面孔,然而最近一段时间连日奔波后饱满的面颊也有些凹陷,下巴越发尖了,逐渐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样。
短暂的沉默后,元燿低声说:你开走了我的机甲。
裴云闭了闭眼睛,伸手打开了舱门。
元燿的轻甲很快靠近,不消片刻后那个高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烛照的机舱中。裴云沉默起身,想要从他身边经过,却被他狠狠一把拉入了怀中。
你怎么那么好骗呢。元燿的手紧紧摁在裴云的后颈上,像是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里,炙热颤抖的鼻息喷在他的面侧,云哥,别不理我
裴云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我只是想自己静静。
不行!元燿锢紧了他,谁知道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又会瞎想出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必须盯紧你了,不能让你自己呆着
他顿了顿,终于嗫嚅出了自己心底深处最深的恐惧:云哥你会不会因为我爸做的这些事儿,不要我了
还未等裴云回答,他又恶狠狠地道:不行!你不能有这个想法,我绝不允许!你既然答应和我在一块儿了,永远、永远也不能放弃我!
裴云闭上了眼睛。他的头就靠在元燿的心口,能听到少年那沉重又急促的心跳,堪比末日来时的兵荒马乱。而只觉得无助又脱力,还有十足的茫然。
片刻后,他直起身从元燿怀中离开了些许。看着元燿慌乱的眼神,他抬手轻轻将掌心贴在了少年的面颊上。
别瞎想。裴云轻声说,我现在,只有你了。
元燿颤抖,他侧头吻着裴云的指尖,带着十足的小心翼翼和虔诚。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会保护你,永远支持你从小到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他攥着裴云的指尖,像攥着全世界,我绝不会像我爸那样我永远,都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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